费主编回到家,叫夫人泡上一杯浓茶,挑灯夜战,准备写一篇春秋文章,不辜负范老板的蟹黄。可他提起笔却久久不能落下,倒是一滴墨水冉冉而下弄脏了八行信笺。原因倒不是费主编胸无点墨,只是这会儿他酒醒得差不多了,发现范家这一说法实在有些勉强,如果以他的名义发表出来,怕是要玷污他的一世英名。
过了几天,范先见报上并无澄清范家声誉的文章登出,几次催问费主编,得到的答复是身体微恙,已告假数日。过了数日,一家人围桌吃晚饭。范先又记起此事,问范地力。范地力哈哈笑说:“爹,你还在等这篇文章啊?费主编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范先无言答对。范天力气呼呼地说:“难道费主编也怕黄家票房?”范地力说:“哥,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是实事求是的问题。”范天力说:“老二,你怎么老是胳膊肘往外拐啊?好吧,我不信咱们范家对付不了黄家票房,我一定要拿点颜色让他瞧瞧!”
范天力这话可不是信口开河。
昨天晚上,范先父子约了谢总管说事,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天都黑尽了,谢总管才来,还跑得满头大汗。谢大发边喘粗气,边抬臂擦汗,解释是去张家茶园耽误了时间。范天力问他怎么想起去张家茶园,他诡诈一笑说:“张老板给咱们出了一个收拾黄家的主意。”范先眼睛一亮,一改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稳重,伸直身子问:“啥主意?”范天力也着急地说:“快说、快说!”
谢大发压低声音说了这件事。
他吃了晚饭就出门去范家,路过张家茶园,正好遇见张老板一嘴酒气在门口与人闲聊,他搭了几句白,被张老板拉住,说是有新到的好茶。谢大发倒觉得奇怪,这张老板平日没这么热情啊。谢大发一看天色还早,不好打人笑脸,就跟进去坐了一会儿,随便聊了几句演出的事。他说到黄家票房,给张老板开玩笑,说:“黄家票房要是攀了高枝,你就没有这么好的生意了。”张老板说:“他跑不了,我攥着他的尾巴。”谢大发问:“啥意思?”张老板说:“啥意思?你谢大总管还不知道?咱们有协议书啊。”
谢大发心里咯噔一下,他正想弄清楚张老板和黄家票房是怎么合作的,左右一看没有人,见张老板酒意大发,便趁机套他的话,说:“你们那个协议我知道,没有约定这一条。”张老板红着脸说:“有这一条。”谢大发说:“你哄人,人家黄家票房的人都说没有这一条。”张老板醉眼迷蒙地说:“你不信,我给你看。”说着,张老板摇摇晃晃进屋去,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张纸,在谢大发眼前晃一晃说:“白纸黑字还有假?”谢大发伸手想拿。张老板缩回去不给,说:“想看啦?不行,这是生意机密。”说罢,转身摇摇晃晃回屋去。谢大发眼睁睁看着这份协议书看不到,心里痒得慌,灵机一动,猫步跟上去,伸出右脚绊了张老板一下。张老板一下在倒在桌子上,边嘿嘿笑说“撞到鬼了”,边顺势伏在桌上打起鼾来。谢大发忙抓过了张老板手里捏着的协议书,一目十行,匆匆看了一遍。
范天力听了不明白,着急地问:“你说评书啊?快说正事。张老板给你出的啥主意?”
谢大发说:“我看了他们的协议书,有这么一条,黄家票房在张家茶园唱票期间,不得在河州其他地方唱票。这就是收拾黄家票房的依据。”
范天力皱眉一想,还是糊涂,说:“说了半天,这是啥办法啊?拿我们爷俩开心啊!不说了,咱们说正事。谢总管啊,今晚找你来……”
范先打断他的话说:“有意思、有意思。天力,你好好听谢总管说。谢总管,你的意思是……”
谢大发笑嘻嘻说:“啥事都瞒不了范老东家。他们的协议书上不是不准黄家票房在河州其他地方唱票吗?要收拾黄家票房就简单了,让他在河州其他地方唱票不就行了吗?”
范天力说:“你这是白日做梦吧,让他唱票?他黄之诚猴精,会干违反协议书的事吗?”
范先眯着眼睛嘿嘿笑,说:“这一招高、这一招高。天力,还不快去给谢总管拿烟来。”
范天力赶紧喊:“人呢?上烟、上烟。”仆人忙递上黄筒水烟。范天力接过烟筒回转身走过去。谢大发忙站起身迎上来说:“怎敢劳驾少东家?”说罢,接过烟筒,装上烟丝,点好火双手递给范天力,说:“您请、您请。”范天力正要接过烟筒,被他爹一声喝住:“你抽啥啊,快请谢总管抽啊。”范天力极不情愿地把烟筒挡了回去,扭身坐回原处。谢大发忙把烟筒奉给范先,眉开眼笑说:“有老东家这句话我谢某就知足了。请东家抽烟。”范先接过烟筒说:“好好干,范家不会亏待你。”
三人经过一番商量,最后由范先拍板,决定照谢大发的计谋行事,请赵大爷出面邀请黄家票房唱票,再如此这般收拾黄之诚。范天力这才恍然大悟,忙叫人包了一包上好的关东烟丝,黄黄的,切得细细的,裹了香油的烟丝,要谢大发带回去慢慢抽,抽完了来拿。
这里得简单介绍几句梨园协议书的事。
不管是票房还是戏班,若要去茶园或者去人家公馆唱戏,事前都得经双方协商,由中人作保,签一纸协议书,把事关双方的事情定在上面,以免闹矛盾。协议书一般得约定唱戏的天数,每天唱几台、都唱些什么剧目、有些什么样的角、总的包银是多少。除此之外,还可以由双方约定其他事宜。如果违约,可以凭这份协议书据理力争,要是还说不通,可以找梨园公会断理,双方都得服从,如若不从,梨园公会是会惩罚犯事一方的,要么公开批评犯事一方,打黑其名声,要么吊销其起班执照,麻烦更大。
张老板是个精明人,经营茶园自有一套办法,收下赵文仙做管事,就有了赵大爷的关照,支持黄家票房来茶园唱票,图的是和陈老板竞争,并不是行善积德。所以,趁黄家票房起步艰难之际,欢迎他来唱票,但定了一条要求,黄家票房在张家茶园唱票期间不得在河州其他地方唱票。
黄之诚在北京遇到过这种事,也能理解茶园方的苦衷,加之自己的票房正在生死存亡之期,明知这一条把自己捆死了,也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想的是少找一点钱,不在河州其他地方唱票就是,没想到埋下了祸根。
这倒并不是张老板的初衷,做生意讲和气生财,并不是要用这一条来陷害黄之诚,不过是为垄断黄家票房做独门生意,多赚一些钱罢了。问题出在谢大发身上,这个人太奸猾,一眼就看到这个陷阱,并用它来巴结范家,问题就大了。
黄之诚对此自然一概不知,依旧执行协议,天天在张家茶园唱票,常常和张老板喝茶聊天,也没看出有啥异常。而张老板也是如此,虽说那天喝醉了,跟谢大发赌气,把那一纸协议拿了出来,但并没有给谢大发看内容,自然也心安理得。只是赵文仙后来提醒张老板,说是看见谢大发来了,谢大发走了之后就见到张老板,手里拿着协议书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这引起张老板的注意,他和赵文仙商量来商量去,没有结果,也就不了了之。
这一天,赵大爷带话给黄之诚,有事相商,请黄之诚去他家一趟。黄之诚回到河州的日子不长,与赵大爷的交往不多,并不十分清楚他的为人,但听自己的娘和弟弟介绍,这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只能他笑脸相迎,不敢得罪,现在见他有请,自然不敢怠慢,略略作些交代,便匆匆来到赵公馆。
听了赵大爷一番话,原来是赵大爷的老娘久病不起,多次念叨想看黄家戏班的戏,可起不了床出不去,便成了赵大爷的心病。赵大爷眼看老娘渐渐不行了,就想满足她老人家最后的心愿,请黄家票房来家唱堂会,不知黄老弟肯不肯成全。
黄之诚原本以为有啥大事,一听,不过如此,略略放心,正想张口答应,突然想到与张老板有协议在先,在张家茶园唱票期间,不得在河州其他地方唱票,就皱了眉头,急忙收回答应的话,说:“能来贵府唱票是赵大爷和赵老太太瞧得起黄某,不敢不效力,只是……”
赵大爷问:“只是什么?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说,在河州没有赵某摆不平的事。”
黄之诚犹豫片刻,说:“黄某倒是想来贵府效力,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望赵大爷海涵,实在是不能从命。”
赵大爷说:“你这人怎么吞吞吐吐像个娘们,说,为啥不能从命?我老娘这最后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吗?”
黄之诚便将与张老板签订协议书的事说了。
赵大爷听了哈哈笑,说:“为这事啊?你尽管放心,赵某去跟张老板说,要他答应来唱票。怎么样?”
黄之诚一想,这不成自己仗势欺人了吗?忙说:“这不行、这不行,咱们黄家从不强人所难,要是传出去,河州哪个人还敢和黄某打交道?”
赵大爷说:“你担心的是张老板找你算账,那咱们就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不就完了?这样吧,我原本想多请些人来热闹就免了,一个不请,单请你黄家票房,也不用登台,就在我娘屋里唱,就我娘俩听,任何人不准进来,如何?”
这在赵大爷来说算是委曲求全,让了一大步,极不容易,不是看在他老娘的分上,怎么肯这般屈尊降纡?黄之诚窘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张嘴想答应,又想到违约也不好,自然就结巴起来,说:“这……这个我怎么说……说呢?如……如果赵大爷真的瞧上黄某,那……那黄某不敢不效力。”
这样就算答应下来。
黄之诚回家同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商量。他们都觉得这事难办,除了答应,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绝对保密上,也相信赵大爷是江湖中人说话算话。为了保密,黄之诚只让这三位知道,没有对大家说真话,就是对自己的两个徒弟,怕他们多嘴多舌,特别是芦苇,也没说真话,只是说做好准备,去一家公馆唱票,还特别要求大家守口如瓶。
到了唱票这天晚上,按照和赵大爷事前的约定,黄之诚带着黄家票房的人在天黑才出门,分坐几辆马车,带着行头场面,悄悄直奔赵公馆后门,下得车来,东张西望,快步溜进去,生怕被人看见。
赵公馆倒是没范公馆大,但也是三进四合院,得东弯西拐,走好一阵才到最后一进赵老太太屋。黄之诚一瞧,已然摆好架势,天井处放了一张八仙桌,桌上照例放着水果瓜子茶碗,正对着上屋的敞式堂屋,显然那就是舞台,院里站了几个垂手丫头,倒没有其他人,天井正中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数上挂着一盏灯,照亮整个院子。
黄家票房的人便按吩咐进到西厢房,早就扮好装、穿戴好行头,只需略略准备,便可敲响开场锣,一切都按约定在办,令黄之诚放了心。
先说好了的,前面的过场戏就不要了,所以一开场就是正戏《武家坡》。这是一出爱情戏,说的是出身高贵的妻子王宝钏独居破瓦寒窑十八年,在困顿中写下血书,托鸿雁寄往西凉。薛平贵得信,和代战公主分别后,急忙返回长安相会,在武家坡前遇见他的妻子王宝钏,因为离别太久,踌躇不前,不敢贸然相认,便借问路试探宝钏,得知她坚守贞节,赶至窑前,隔门讲明分别后的经历,夫妻才得以相认。
芦苇扮王宝钏。李梅好扮薛平贵。只见李梅好扮着薛平贵唱道:
提起当年泪不干,
夫妻们寒窑受尽熬煎。
自从降了红鬃马,
唐王爷驾前去讨官。
官封我后军都督府,
你的父上殿把本参。
自从盘古立地天,
哪有岳父把婿参?
赵老太太听了连连叫好,说这个薛平贵的扮相好。黄之诚站在一旁说:“他叫李梅好,北京来的武生。请老太太多多指正。”赵老太太扭头见黄之诚这么站着,忙说:“你也坐,慢慢给老妇讲。”黄之诚答应一声坐下,边看边给老太太讲解,说得她老人家开怀大笑。黄之诚心想,这是怎说的?老太太明明安康无恙,怎么说眼看不行了呢?心里起了两分疑心。
接着是芦苇装扮的王宝钏唱:
我进相府对父言,
命几个家人将你拴。
将你送到那官衙内,
打板子,上枷棍,丢南牢,坐监禁,
管叫你思前容易你就退后的难。
薛平贵唱:
大嫂说话理不端,
卑人哪怕到当官。
衙里衙外我打点,
管叫大嫂你断与了咱。
王宝钏唱:
军爷休要发狂言,
欺奴犹如欺了天。
西凉鞑子造了反,
妻儿老小与奴一般。
薛平贵唱:
腰中取出银一锭,
用手放在地平川。
这锭银,三两三,
拿回去,把家安。
买绫罗,和绸缎,
做一对少年的夫妻咱们过几年。
王宝钏唱:
这锭银子我不要,
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
买白布,缝白衫,买白纸,糊白幡,
做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老太太听到这里又拍手叫好,大叫一声“赏——”,赵府管家早准备好赏钱,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一把大洋扔上去,只见那大洋滚得老远。梁管事忙弯着腰跟着一一捡起。黄之诚忙起身给老太太鞠躬道谢,说:“谢赏!谢赏!”又掉头对上面说:“主子有赏,咱都把当家本事拿出来啊!”众人齐声答应:“是——”
这就是唱堂戏的好处,看官可以和伶人近距离交流,甚至可以叫伶人临时停下来指点几句,还可以叫伶人改唱改说,伶人是得听吩咐的。而戏班也大有好处,除了协议书上的戏份,只要卖力,多多少少还有赏钱,遇到大方的主子,给的赏钱甚至超过戏份,伶人也就随主子怎么吩咐怎么做,毫不见气。
由于有大洋这么不断地往地上扔,芦苇和李梅好就越演越好,两副云遮月的好嗓子悦耳动听,丝丝入扣,伴着清朗的月光,自是别有一番风味,赢得赵老太太和赵大爷满脸微笑,连连夸黄家票房训练有素,不愧百年老班。黄之诚自然是不断地起身道谢,笑脸相迎,可细心一看,总觉得赵大爷的心思不在戏上,时不时掉头东张西望,时不时又与管家交头接耳,心里又起了两分疑心。
夜半时分,唱票结束,照例打扰主人家一顿夜宵,一人一碗肉圆子汤,白馒头尽饱,然后再由管家送出大门,将行头场面搬上马车,说说笑笑。
黄之诚见诸事顺当,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暗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里生出几分歉意,正想请管家带几句感谢话给赵大爷,突然被芦苇拉了拉说:“师傅你看——”掉头抬眼一看,远处黑暗处现出几点灯笼光亮,接着看见走出几个人来,为首者嘿嘿冷笑,边走边说:“黄老板你干的好事!”黄之诚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谁?怎么认识我?这么晚了怎么还候在这儿?他忙聚精会神,借着灯笼光细看,我的妈!竟然是他!双膝一软就要坐下去,全靠李梅好和芦苇一左一右扶住。他们急促地问:“师傅师傅,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