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审案,在河州是闻所未闻,所以原告张老板是一肚子意见,急忙找钱局长说:“钱大人,审来审去,怎么审到我原告头上了?你们为什么不传被告黄之诚?”见钱局长铁青着一张脸不搭理,只管命令警察带人走,就有两个警察上来架人,就回头寻范先,对他大声说:“范会长、范会长,你得说几句话啊!”
谢大发知道警察局局长惹不起,一见自己要被带走着了急,也冲范先大声说:“范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啊?”
范先与这位钱局长还不太熟,也就一直没有说话,加上还没碰着赵大爷,不知他作何打算,但一看这事急转直下,非但没有惩罚黄之诚,倒把这两位带走了,一时也着了急,也就顾不得脸面了,疾步走过去对钱局长说:“局长大人,鄙人是河州梨园公会会长范先,想约个时间向大人禀报公务,不知行不行?”
钱局长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么些天了,只见张老板跑前跑后来说案子,却不见河州梨园当家人出面,也没见赵大爷,他心里就有气,明显没把他这新上任的警察局局长放在眼里啊。现在这么一折腾,他们总算出来了。他微笑着回答:“久仰、久仰。范会长有公事,鄙人敢不从命?”
范先说:“久仰久仰。那就委屈局长大人去鄙人寒舍吧。”
钱局长说:“好啊,鄙人早想登门拜访。”
范先说:“那就请——”
于是,他们便噔噔下楼而来。范先看围观之人多已散去,黄之诚那帮人也说笑走了,便指指张老板、谢总管,小声对钱局长说:“你看这二位,就一起到寒舍去问吧,我担保他们说实话。”
钱局长就对警察挥挥手说:“咱们就去范公馆问事。走吧。”
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范家。
照说,像赵大爷、范先这样的江湖中人,怎么连新任警察局局长都应酬不好呢?这里得解释一下。他们原本是定下请君入瓮之计,通过赵大爷骗黄家票房去赵家唱票,同时叫张老板在赵家外面等候捉人,再由梨园公会出面惩罚黄之诚违规,没想到黄之诚不服梨园公会裁处,又有不少人,包括老会长漆本山出来替黄之诚说话,搁不平了,只好转而向警察局投诉。
警察局是新生事物,大家都不知道为何物。而钱局长不过是三十来岁的后生,去日本留学之前也只是区区议员,加之赵大爷为避嫌匆匆去了外地,留在家里的范先想去拜访新局长,可去找赵大爷商量找不到人,就说等几天等赵大爷回来再说,没想到这就得罪了钱局长,惹来今天这出戏。
不过,这些误会都好解决,特别是赵大爷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河州来到范公馆,自罚三杯向钱局长致歉,大家就重归于好,一时杯盏交错,请声四起。
钱局长既然已和他们打成一片,也就直言相告,说:“赵大爷、范会长、张老板、谢总管,你们这事做得欠考虑,让黄之诚拿到把柄了。鄙人在日本的时候做过实习警长,就驳过这样的案子。总而言之,哼哼,不好办。”
赵大爷是老江湖,还不知道这些?忙说:“都是我等处置不当,让局长费心了,不过请钱局长放心,只要把这事给咱们搁平了,本大爷……不、不,本人定当重谢!”
范先说:“这也是为公会办事,公会自然也会有所表示。”
这就把话挑明了。
于是,钱局长摸着仁丹胡子嘿嘿笑,说:“好说、好说。鄙人在日本的时候,就学到一句日本话,那就是请多多关照。”
众人学着他的日语说请多多关照。
大家哈哈笑。
钱局长虽说和他们亲亲热热,不过是看在新官上任,有事还得求助于他们,做做场面而已。至于黄家戏班和范家戏班的百年恩怨,他早有耳闻,因为事不关己,并不十分清楚,现在做了警察局局长,志存高远,也不想与戏子走得太近,所以心里并没有关照谁不关照谁的问题,但既然这帮人掌控着河州梨园,就不能得罪,就只好让黄之诚受点苦了。
由于拿定了这样的主意,钱局长心情自然就放开了,加之酒量本来就不错,今晚喝的又是上等好酒,又有这帮人左右奉承,自然喝得十分酣畅,也不再提案子,东拉西扯又说起日本。
这一来就急坏了张老板,喝了半夜,正事刚说了开头就转了话题,又是日本又是多多关照,好像没事似的,而自己人微言轻,说不起话,就悄悄拉旁座范先的衣角,对他眨眼示意提正事。
范先知道自己的责任,赵大爷请黄家票房是他的主意,张老板深夜抓黄之诚也是他的主意,如若不帮张老板,要是后院起火就麻烦了,所以他端起酒杯,对钱局长说:“只顾说话了,还没好好敬钱局长。来,钱局长,老哥敬你一杯,祝你新官上任,旗开得胜。”
二人碰碰杯,一干而尽。
范先说:“咱们也说了这么多,这个黄之诚的确违反协议,违反梨园行规,不惩罚怕是难以服众。不知钱局长准备怎么处理?”
钱局长正喝得红光满面,微笑着说:“我也正在想此事。不知诸位有啥建议?现在是民国,讲究平等,不妨直接说出来。”
赵大爷这回听范先的,骗黄之诚去自己家唱票,是一时冲动,事后被人追问,支吾其词,有口难辩,才后悔莫及,不该被范先当枪使,所以溜之大吉。现在见钱局长开了金口,同意惩罚黄之诚,又觉得范先这一招高,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打垮黄家票房,好事还在后面,便抢过话说:“我建议解散黄家票房,不准他再在河州唱票!”
张老板说:“还得赔偿我的损失!”
谢总管说:“依我说啊先罚款再撵他走。”
范天力说:“谢总管这主意好,我赞成。”
范先说:“咱们梨园屡有违规事情发生,该说的说了,该训的训了,可收效甚微,人心不古。现在好,有钱局长为咱们撑腰,就好好惩罚惩罚,以儆效尤。”
钱局长胸有成竹,淡淡一笑,说:“好,那咱们就拿他开刀。你们就静候佳音吧。来,鄙人敬各位一杯,也该休息了,请——”说着站起身,双手举起酒杯,与众人一饮而尽。
范公馆宴请钱局长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全河州城都知道了,这令黄之诚他们很是不安,不约而同,纷纷来到漆老家里,叽叽喳喳,颇有顾虑,总觉得这官司是输定了。黄之诚忧心忡忡地说:“漆老,这河州我是待不住了。”
漆老说:“事情不是还没有结果吗?”
芦苇气呼呼说:“还等啥结果?钱青和他们打得火热,肯定判咱们输!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李梅好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师傅,咱们回北京!”
周琴师说:“瞧你们急的,就是挨罚也不至于撵咱们走吧,武先生,你说是不是?”
武先生说:“那倒不至于。”
梁管事说:“听人说啊,昨晚上他们喝到鸡叫,怕是商量好了来对付咱们,得早打主意。”
曾丰盛说:“言之有理。这伙人我是早有领教,无毒不丈夫。之诚啊,我看你们还是回北京吧。老夫要是年轻十岁,也跟你去北京打天下。”
漆老说:“你们就别凑这个热闹了。之诚,河州不能没有黄家戏班。再重的处罚咱们硬着头皮顶,绝不能趴下,绝不能上某些人的当。”
周琴师说:“还是漆老一语中的。之诚,你不能只考虑自己的进退,还得想想河州百姓,他们答不答应你黄家戏班撤离河州?你娘给老夫看了你们黄家祖上的遗嘱,又要老夫辅佐你继承遗志,坚守黄家戏班,想必你娘也给你说了同样的话,你不能辜负啊!”
武先生说:“不能辜负。”
漆老说:“这河州梨园何时缺过黄家戏班?现在不能缺,将来也不能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河州伶人和百姓的共同心愿。这样吧,老夫也不要这张老脸了,我去求求钱青,要他网开一面,绝不能赶尽杀绝。”说罢,起身要走。众人拦住他,说要去大家同去。于是,李梅好和芦苇扶着漆老,大家起身就走。
这时咚咚咚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两个警察,说:“黄之诚是不是在这里,若是,钱局长有请。”大家面面相觑,知道是裁决下来了,就七嘴八舌说:“黄老板我们陪你去。”
的确是这样,警察局的裁决下来了。当黄之诚他们和张亦熟他们先后来到河州警察局大门前时,被警卫挡住了,叫他们原地鸦静等候。不一会儿,有警察出来传话,叫黄之诚和张亦熟两位当事人进去。众人候在门外,吸引来若干围观群众。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漆老和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坐在树荫下。范天力、谢大发、陈长水、孙继祖坐在对面树荫下。
过了一会儿,警局大门洞开。钱局长带着黄之诚和张亦熟出现在门前。众人迎将上去。钱局长举起双臂示意鸦静,微笑着说:“鄙人在日本的时候,曾去警局实习,知道他们的局长有当众宣布裁决的做法。鄙人现在当众宣布,张亦熟告黄之诚一案,经本局审察,作如下裁决:黄之诚违反与张家茶园的协约,私自外出唱票,影响张家茶园生意,实属无理,但鉴于事出有因,本局决定,责成黄之诚赔偿张家茶园一百大洋并为河州市民义演三天。”
这种闻所未闻的处罚令众人大为惊讶,顿时就闹哄哄议论开来。
漆老说:“啥意思?这样处罚啥意思?”周琴师说:“还有啥意思?这叫杀人不用刀,唱死你!”武先生说:“嗯,的确如此。”芦苇听不明白,问:“周琴师,啥叫杀人不用刀啊?”周琴师说:“叫咱们黄家票房唱三天义务戏,一天上下午加晚上算三场,三天就是九场,分文不取不说,连唱九场谁招架得住?这不是要咱们黄家票房命吗?”芦苇气得跺脚,上前要找钱局长评理,被李梅好一把抓住,说:“这是讲理的地方吗?别动,听师傅的。”黄之诚长叹一口气说:“唉——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毁了黄家票房啊!”
漆老气得用拐杖撞地,撞得泥土飞溅。他想了想说:“之诚,你别急,说不定这是网开一面。”大家听了觉得奇怪,这老头是不是气疯了?黄之诚说:“漆老,谢谢您的安慰。我不急、我不急。”说着就要走,被漆老伸拐杖拦住。漆老说:“嫌我老了不是?好,就当我没说。”说罢也要走,却被黄之诚拦住,说:“不是、不是,是我……您请讲,什么叫网开一面?”芦苇尖声问:“是啊、是啊,什么叫网开一面?”
漆老说:“你们想啊,他要是封杀咱们,一纸裁决就够了,还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吗?他怕咱们吗?不是,是给咱们留了一条生路。咱们就想办法唱他三天,不就活过来了吗?”
周琴师眉头一皱说:“这……倒也是啊,他要封黄家票房,不准咱们在河州唱票,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还用得着兴师动众吗?漆老这话有道理、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