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茶园和孙继祖孙票房的合作总是磕磕碰碰。不是孙票房的人回戏,说是感冒了嗓子发硬不能唱,弄得一屋的票友跟陈老板吵,就是陈老板嫌客人寥寥无几,开门不如关门,借故谢了客,弄得孙票房无票可唱。于是,这二位便生出矛盾,你责备我,我责备你,也说不清楚,干脆就散了。
这样一来,陈家茶园的生意自然就受到影响,陈老板的脾气自然就大了一些,黑起脸说棒棒话是轻的,还拍桌子打巴掌,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弄得一屋人神经紧张。
陈家小姐陈蒹葭也被她爹吼了几回,说:“没有儿子的人是该受人家的气。”又说:“蒹葭你给我听着,再跟那小子混当心打断你的腿。”所以陈蒹葭心情十分不好,也不敢再见赵文仙,就是心里再想他也忍了又忍,让人带话给他“谁想你啊”,可等人一走,又后悔莫及抹眼泪,巴不得赵文仙厚起脸皮来找自己,而左等右等,望眼欲穿,就是不见这个该死的家伙。
赵文仙从小跟他表叔混,打三个擒五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脸皮自然厚如城墙,可再厚也禁不住女朋友这么冷淡,便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想还是想去,只是不再贸然,就闷在屋里抽烟。
这样一来,蒹葭不见赵文仙的人影,以为他另攀高枝,自然是火上浇油,横心一想:现在是民国,男女恋爱自由,就去找他又何妨。便趁着她爹出门办事,悄悄溜出去找到赵文仙,二话不说,呜呜就哭,抬起双手擦眼泪,从缝隙瞄他。赵文仙一见蒹葭眼睛发酸眼泪就往外滚。
打是亲骂是爱。蒹葭心里高兴就抡起左巴掌打他,又抡起右巴掌打他,还不解气,又抡起两个粉拳上下翻飞,边打边说:“你又找谁去了!你又找谁去了!”赵文仙边退边说“就找你、就找你”,趁机一把将她紧紧揽在怀里。这下她不动了,紧贴在他胸膛上喘气。
蒹葭突然听见人走动,忙鲤鱼穿草似的从他怀里钻出来,边理着零乱的头发边冲他一笑说:“就知道占人家便宜。”掉头一看没有人,伸出右手指着他鼻子说:“赵文仙告诉你,要和本小姐好就不准再助纣为虐!”
这话也不知说过多少遍,赵文仙怕是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便嘻嘻一笑说:“遵命!”说着又要抱她。蒹葭打掉他的手,说:“油嘴滑舌。这是最后一次。你要再不离开张家茶园,哼!一脚踢你下河!”说罢,掉头就走。
赵文仙意犹未尽,便边追边说:“怎么说走就走啊?”蒹葭只管大步走,拿脑袋对着他说:“说话当风吹,不理你了。”赵文仙明白这回她是真生气,便几大步上前伸开双臂拦住她,说:“小姐,你究竟要我怎样?”
蒹葭站住脚说:“我说外国话?你听不懂吗?那我再说一遍,赵文仙,你要再在张家茶园帮那个人,我们一刀两断。”说罢,又要走。
赵文仙忙拉住她说:“那……那你叫我去哪里呢?去你家茶园你爹又不答应,去跟表叔跑腿你又不答应,总得指条路啊。你说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可好?”
蒹葭嫣然一笑,说:“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啊!”
赵文仙抓住她的手,说:“绝不反悔!你说——”
真要说了,蒹葭却说不出口,不知道介绍他到哪里去,便支支吾吾,最后说:“你可以去其他茶园戏班啊,也可以去新式剧院啊,河州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你立足之地?”
最近,河州也在学北京建新式剧院,就是专门唱戏的园子。赵文仙虽说在茶园做事,但做的是看座管事,就是招呼客人喝茶看戏,负责戏班票房,按新式剧院来说,做的是经理的事,或者说一脉相通,所以蒹葭说了这样的话。而新建的两座剧院,一座是她爹的,自然是空话,去不了,一座是黄之诚的,那就是叫他去黄家戏班罗,于是,赵文仙说:“我知道了。你就静候佳音吧。”
二人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又东扯西扯,扯到西街新开了家餐馆,说是北京来的,专卖全聚德烤鸭,天天围得水泄不通,就手拉手去了西街。
当天下午,赵文仙来到表叔家,拿出一只新买的北京烤鸭作孝敬。赵大爷觉得稀奇,问黄鼠狼给鸡拜的什么年。大家哈哈笑。赵文仙因为中午吃得过饱,晚饭只陪表叔、表婶、表兄弟喝一杯酒,筷子也没动。赵大爷问过他有啥事,回答就是送鸭,赵大爷一听就抿嘴笑,也不再问。吃过饭,轮到两叔侄单独在一起,赵文仙说起黄之诚修新式剧院的事。
黄之诚怎么会修建新式剧院呢?
这得回述几句。那天黄之诚他们不是聚在黄公馆吃益寿酥、牛舌饼、绿豆潮糕、酥口松吗?商量定了大家分头去找朋友帮忙,一定得唱好三天义务戏。于是,大家打扰黄家一顿晚饭后,分头离去,第二天便各奔东西,去北京,去四街九坊,找到黄家戏班出去的人,说了黄家戏班的处境,提出请他们以黄家的名义义务演戏。这些人的年纪都大了,不是做了老板管事,就是做师傅带徒弟,多少都有些影响力,也多还记得黄家的好处,见黄家有难,细细一商量,来得了的答应来,来不了的愿意赞助钱物。几天跑下来,大家聚在一起算账,六场的角绰绰有余,还收了不少钱财,自然是皆大欢喜。
到了义演的日子,四面八方的角来到河州城,由黄家戏班分别引到旅店住下,又在鸿宾酒楼设宴款待,由漆老、周琴师、武先生、曾先生、梁管事、张老板、陈老板作陪,还把钱局长、范会长请来坐了上桌。范会长一看这么大的阵仗,少说也来了七八十人,再一细看,这几位不是北京喜乐戏班的角吗?那几位不是河州的角吗?便多少有些尴尬。他再看黄之诚胸有成竹的样子,又不免有些失落,这回怕是又要让他溜过去了。
范先原先的主意是趁机撵走黄家戏班,也差不多要成功了,可没想到钱局长雷声大雨点小,表面上一凶二恶,实际处罚起来却是心慈手软,并不采纳他的建议,而是罚黄家票房一百大洋并义演三天,给他的解释是,现在是民国,要讲法治,怎么能撵他们走呢?让他们知难而退吧。范先一想有道理,黄家票房要是敢连演九场,怕是要累死他,即使请角,也要演穷他,可现在一打听,不但请了名角,还没花一文钱,都是奔着感谢黄家戏班来的,他便气得鬼火冒。
第二天,黄家票房义演开始。梁管事做戏码总调度,指挥众角上下有序。义务来帮忙的曾先生、孙先生、赵管事负责场座,接待热情,安排有序。黄之诚负总责,主要陪同四面八方前来观看的贵客。上午九时,梁管事见万事俱备,良辰已到,正要请钱局长、范会长、漆老、黄老板敲响开场锣,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大喊:“等一等,郑县长来了。”寻声望去,东边人群分出一条道来,几个人正疾步走来,慢慢近了,瞧清楚人样了,果然是郑县长,令众人意外。郑县长不是说有事不来吗?怎么从天而降?
黄之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迎了过去,老远就拱手相迎说:“贵客驾到,欢迎、欢迎!”郑县长走过来拱手说:“这样壮观的义演是河州开天辟地第一次,再忙我也要来。黄老板,民众望眼欲穿,快开场吧。”黄之诚这才放了心。钱局长、范会长、漆老也迎了过来。郑县长领着大家边走边说:“钱局长、范会长,听说是你们促成这次义演的啊。”钱局长和范会长红了脸,嘿嘿笑说:“应当的、应当的。”漆老说:“咱们刚刚还在谢谢他们呢。”
随着一阵轻快的开场锣鼓,跳加官的伶人踩着锣鼓声,揭开了河州大义演序幕。
第一天上午是黄家票房的几个折子戏,戏码有《二进宫》、《三娘教子》等,由李梅好和芦苇唱头牌。这二人本来就是北京喜乐班的台柱,又憋了一肚子气,便拿出浑身功夫,要唱腔有唱腔,要身段有身段,两副云遮月的嗓子赢得满堂喝彩。
在接下来的演出中,各戏班票房来的角纷纷亮出拿手好戏,一出出戏码精彩纷呈,一个个伶人表演出众,赢得不断的掌声喝彩声。河州百姓素来喜好京剧,更喜欢黄家戏班,不少人都是听着黄家戏班长大的,已有日子没听到了,现在一看全是黄家戏班的风格,自然是大饱眼福,掌声如雷,又见台上的伶人多是黄家戏班以前出去的人,指指点点,倍感亲切。
三天义演,圆满结束,成为河州梨园绝唱。
郑县长因为公务缠身,有一场无一场,也抽空看了几场,但叫他的秘书务必看完,还要征求民众意见,写出报告,并作出批示:“河州不可一日无黄家戏班。”
这一来还说啥,黄家戏班的起班申请一递到梨园公会,范会长马上开会商量,当场就予批准,还亲自将批文送到黄公馆,祝贺黄之诚东山再起,光宗耀祖。钱局长闻风而动,马上调查黄家戏班老戏楼被人强占的积案,查清是赵大爷手下的弟兄所为,便请赵大爷喝茶,当着黄之诚和那豪抢霸占的仁兄的面,有理说理,无理说情,无情无理讲规矩,一碗茶工夫解决问题,物归原主。于是,黄之诚在黄氏族人和师叔师兄的支持下,一边复建老戏楼,一边招兵买马,重起黄家戏班。
赵文仙嘴里的新式剧院指的就是复建老戏楼。
赵文仙这么一说,赵大爷明白了几分,这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想投靠黄之诚啊,故意装傻,问他:“贤侄的意思,也想建一个新式剧院?”这不是牛胯扯马胯吗?赵文仙再傻也明白表叔是在开他的玩笑,忙说:“表叔,侄儿哪有钱建剧院?别取笑侄儿了,是想去帮黄老板建剧院,您说行不行啊?那丫头快把侄儿逼疯啦!您老人家帮帮侄儿吧。”
赵文仙追求陈蒹葭是河州城都晓得的事,自然瞒不过赵大爷,所以赵文仙干脆不打自招,亮了底牌,把事情说穿了。赵大爷说:“你小子这还算句实话,不过,贤侄啊,表叔可以帮你,但不是帮你去黄家,而是帮你搞定陈家,如何?”
赵文仙皱眉一想,这主意好,与其离开张家茶园,不如搞定陈家,只要蒹葭不反对,自然可行,便喜笑颜开,说:“谢谢表叔!只要蒹葭和我好,怎样都行。”
于是,赵文仙改变主意,不再想离开张家茶园,安下心来做事。可这天遇到张老板心情不好,遇到芝麻点事也火冒三丈,倒不是骂他,是骂卖瓜子水果的,但他听起来总觉得是在指桑骂槐般不舒服,就等张老板吵够了,蔫气了,递杯茶过去,一番好言相劝,问张老板这一会儿霉头霉脑,是不是撞到鬼了。
张老板盯他两眼没说话,心里却在怪罪他:“你才是个大落人啊,就知道谈情说爱,园子发生这么大的事未必不知道?我的茶园关闭了对你有啥好处?”
张老板本来和黄家票房合作得好好的,就因为鬼迷心窍,听信了范先的鬼话,上了赵大爷的当,被他们当枪使,和黄家撕破脸皮,闹得满城风雨,现在好了,人家黄家票房升班成黄家戏班了,郑县长又大力支持他,钱局长和范会长也不敢招惹他了,而自家的茶园怎么办?票房肯定是唱不了了,那黄家戏班呢?听说他们在陈家茶园进进出出,未必不来他这张家茶园这里唱了?那他这茶园还怎么做生意?
赵文仙的确被恋爱搞得晕头转向,并不曾考虑过张家黄家的事,见张老板爱理不理,说:“张老板,我知道这一会儿耽搁得多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就这么讨厌我吧。你究竟有啥事?告诉我,我办不了还有我表叔嘛。”
张老板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把自己的心事给他说了,说他只是上当受骗,现在真是后悔莫及,希望他出出主意,留住黄家戏班。赵文仙一听抠脑袋,这事不能找表叔,表叔和黄家面和心不和,可没了黄家戏班,这茶园生意好像这一会儿是冷清了很多啊,该怎么留住黄家戏班呢?他一时也没有主意,突然想到芦苇,便说:“我去找芦苇问问。”说罢,也不管张老板如何,径直走了。
芦苇经常来张家茶园玩,和赵文仙自然熟,见他突然来找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事,又怕师兄看见,忙把他拉到一边说话。芦苇听完赵文仙的话,一拍他肩头说:“我的哥,你们也求到黄家戏班门上来了啊!”说着,转过身,反背着双手走花步,说:“这个、这个……不行,肯定不行!本姑娘这一关你就过不了。你想想啊,张老板告我们状的时候有多恶,鼻子眼睛都皱到一起了,好像要把我们生吞活剥。”边说,边挤眉弄眼装鬼脸。
赵文仙知道她的脾性,也爱给她开玩笑,也装神弄鬼说:“你这样子是个饿死鬼,没有冤鬼凶,看我冤鬼来了,哇——要吃人啦!”说着就张牙舞爪扑过去抓她,弄得她连连后退,一阵尖叫,又抡起双拳朝他一阵打,边打边笑,多远都听得到。
二人这么说一阵疯一阵正闹得高兴,没料到陈蒹葭找来了,老远就听到他们的嬉笑声,便轻手轻脚走过来,看到了他们疯疯打打的场面气得脸青面黑,站起身大喊:“赵文仙!你……你……”说罢转身飞跑,带起一阵风。
二人才知道惹了祸。
事后,尽管赵文仙多次负荆请罪,还是没能得到陈蒹葭的原谅,但却把芦苇打动了。芦苇觉得这都是自己疯闹的原因,应当给赵文仙补偿,就把张老板的事给师傅说了,还极力说服师傅,只要张老板承认错误,就不要离开张家茶园。
其实,黄之诚并没有决定离开张家茶园,正在犹豫不决之中,一边恨张老板稀里糊涂,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轻信范先和赵光宗的鬼话,把自己告到警察局,差一点就被他们撵走,一边又觉得张老板这人太老实,直肠子,并不是成心和自己作对,不过是上当受骗,应当既往不咎。现在他听芦苇一说,才知道张老板后悔莫及,极力想留住自己,又多了一份犹豫。
黄之诚把这事给漆老、周琴师说了。他们都说张老板这人并不坏,只是糊涂,例证就是在黄家最困难的时候,不怕得罪范家,同意黄家票房去他茶园唱票,留住了黄家戏班的根。
黄之诚便答应留在张家茶园唱戏。
这一下,赵文仙成了张家茶园的功臣,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遇到茶园集中议事,还爱抢在张老板前面说事。张老板看在眼里也没有计较,谁叫人家留住了黄家戏班呢?张老板还答应他的要求,减少他应缴的座位承包费。虽说少收了一些,但因为黄家戏班进驻,茶园的其他收入大幅增加,远多于减少那点,张老板是天天喜笑颜开。
黄之诚同样一脸高兴,一个是黄家戏班正式起班,又收回了被人强占的老戏楼,更让人高兴的是,河州最著名的写戏词的人王元诞因为受不了范家戏班的管理方式,见黄家戏班东山再起,毅然重回黄家戏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