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街的柳枝被暖风一吹,先是吐出一串芽苞,继而长出鹅黄的嫩芽,转而变成浅黄,忽儿又成嫩绿,接着慢慢长长长长,有了婀娜身姿,就在微风中悠然起舞,还俯下身去亲吻涟漪。
柳树下坐着一对男女,是谢雅兴和范地力。
自从出了烟馆的事,芦苇夜夜梦到范地力,总觉得自己还扑在他怀里,而他还紧紧抱着自己说:“别怕,地力哥帮你来了,看哪个敢欺负你!”她在梦中感动得泪流满面,以至醒来枕边真的湿了一团,便自觉好笑:芦苇啊芦苇,你这丫头是爱上人家了吧?
心有灵犀一点通。范地力也在做同样的梦,也梦到芦苇还小鸟依人般依偎在自己怀里,嘟着小嘴说:“地力哥你怎么这会儿才来啊!他们欺负人……”梦中他紧紧地抱她,一着急就醒过来,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傻笑。
于是,二人终于鼓起勇气找到对方,大胆说出了彼此相爱的话,惶惶不安地等待对方的裁决,而双方所给对方的最后裁决是一阵激烈的拥抱亲吻。他们成了一对幸福的恋人,但彼此心中还有一个担心,范地力能够解除和谢雅兴的婚约吗?
范地力知道,现在已经不是承诺的问题,必须付诸行动,于是约了谢雅兴来柳树下谈话。他们说了几句应酬话后,范地力开诚布公地说:“雅兴,我憋了很久,不得不对你说了,请你原谅,我要和你解除婚约。”
谢雅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激动起来,脸颊发热,脸色发白,嘴唇战栗,心灵仿佛坠落九层地狱。这话来得似乎早了一点,照她原来估计,应当是在黄家戏班大获全胜之日,所以她还心存侥幸,只要她爹仍然在范家戏班做总管,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一天。她盼着与范地力成婚,而眼下这句话却粉碎了她最后的期望,令她惶惶不安。不过因为她生来具有的淡定使然,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让眼泪流出,还尽可能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会这样,随你便吧。”说罢,站起身要走。
范地力原来准备应付她的大吵大闹,没想到她却心如死灰,不由得慌了,忙起身拉住她的胳膊说:“你等等。雅兴你这是怎么啦?你不问问我这样说的原因吗?你不生气吗?我知道这都是我的不对,正想向你忏悔,请求你原谅。也许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
雅兴淡淡地说:“不用说这些了,它会使我们受到更大的伤害。事已至此,还是分手吧。”说罢,扭头款款而去。
谢雅兴踩着落叶发出嘎吱声,一路嘎吱嘎吱而去。
范地力没想到谢雅兴竟有这般定力,不由得惶恐不安,想追上去劝说几句,又觉得不能藕断丝连,还是快刀斩乱麻好,便由她去了。范地力去找芦苇,把这事给她讲了。他很难过,一点没有胜利的样子。芦苇听了也没有胜利的感觉,反倒觉得心里空洞洞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还好,第二天并没有听到什么不利于谢雅兴的消息,二人这才抱在一起庆贺,然而就在当天夜里,河州城一下子陷入空前的悲哀,谢雅兴跳河自杀了。
这消息仿佛把沉浸在幸福中的范地力和芦苇抛进了冰凉的河里。
谢雅兴给爹娘留下遗书,说了很多感恩的话,但最后一句却像匕首插在谢大发心上:“爹,女儿对您无所报答,只能以身成全您了。”开初,谢大发并没有读懂这话的意思,还在东怪西怪,甚至把矛头对准芦苇,认为是她插足雅兴和范地力的婚事造成的,可反复看了女儿的遗书,终于明白“以身成全”的含意了,便为自己的卑鄙而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几次冲出去要跟女儿一路去,都被人拦住了。
晚上,谢大发忧心如焚,难以入睡,回想起这一年多的往事。
自从黄耀祖死后,谢大发像着了魔似的变了个人,先是认为黄家戏班从此一蹶不振,便弃黄投范;接着为了表示忠心,不顾女儿愿意不愿意,硬拆散女儿和黄家二公子,把女儿说给范家做二儿媳妇;后来做了范家戏班总管,明知道范地力喜欢芦苇不喜欢女儿,为了维护自己在范家的地位,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死皮赖脸求范家娶女儿,不愿解除这门婚事。而女儿为了成全自己,违心地和范地力好,承受着范地力不愿和她好的巨大压力,直到最后被范地力坚决拒绝,还不敢向他发气,以免影响她爹在范家的地位,而默默地以走上绝路来报答她爹的养育之恩,真是让做爹的羞愧万分啊!
第二天清晨,谢大发趁着薄雾,悄悄溜进黄公馆,找到黄之诚,说女儿是为自己死的,说女儿是被自己逼死的,说自己一定要为女儿鸣冤叫屈,再不替范家做坏事了,就把烟馆事情的内幕讲了出来。
黄之诚听了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盯着他,不相信范先会做出这种坏事。可再三询问,谢大发都这么讲,而且讲得真真切切,不由得人不信。黄之诚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情,必须马上做出对策,便叫人去请周琴师、曾先生、武先生、梁管事、李梅好和芦苇。
这两天黄之诚正在纳闷,芦苇回来跟他说了烟馆的事,可他一再追问青莲和红鸥,她们根本不承认,还说是芦苇瞎编胡造陷害人。他再派人去调查,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又特地请张老板旁敲侧击问胡队长,说是根本就没有这个烟馆,还带张老板去那地方看了,问了当地人,确实没有。他就不再怀疑青莲和红鸥了,但细细一想,芦苇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对黄家戏班忠心耿耿,怎么会骗自己呢?就又对青莲和红鸥产生了怀疑,但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不敢处理,而越是不明不白越觉得是隐患,便提心吊胆,不知哪天出事。
不一会儿,请的人到了,还多了个曾桂花,借着指挥丫头端茶上烟坐着不走。黄之诚叫下人回避,又叫人关上门窗,还叫管家在外面守着,不许人靠近,不许人进来。
黄之诚先简单把谢大发来说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问谢大发:“大发,你是黄家戏班老人,现在又愿意与我们合作,非常欢迎,但我们有很多疑问要问你,你必须老实回答,好不好?”
谢大发说:“好,我一定老实回答。”
黄之诚问:“威逼青莲和红鸥投靠范家戏班的主意是谁出的?”
谢大发说:“是范天力告诉我的,他说是他爹定的,要我执行,要是完成得好呢,可以恢复我总管的差事。”
黄之诚问:“你带青莲和红鸥去的那个烟馆在什么地方?我们去找了怎么没找到?”
谢大发说:“这是胡队长出的主意。那地方原本不是烟馆,是胡队长一个好朋友的家。我们给他钱,把他的房子简单改装成烟馆的样子,还叫他两口子装作烟馆的人,又由胡队长叫了几个烟鬼来免费抽烟,事情结束就恢复原貌,所以你们找不到。”
黄之诚问:“那地道是怎么回事?你带青莲和红鸥进了地道从哪里出来的?”
谢大发说:“这是那家人原有的地道,大概有二十来丈吧。我带她们进去,出来就是那家人的瓜棚。”
周琴师插话问:“谢大发,当初你离开黄家戏班的时候,我再三劝你别这样做,今后要后悔的,你不信,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就是离开梨园行也不会回来,现在怎么出尔反尔呢?”
谢大发顿时红了脸,忙低头抽烟遮脸。
黄之诚拉拉周琴师长衫,示意他别伤谢大发的心。周琴师不理,说:“不好说是不是?那我帮你……”
谢大发狠狠摔掉烟头,说:“有啥不好说的?刚才我已经跟黄老板说了,是我女儿的遗言刺激了我,是我女儿用生命唤醒了我的良心。我不把这些事说出来对不起我女儿在天之灵!黄老板、周琴师还有诸位,我谢大发在这里表个态,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对得起女儿,绝不是见异思迁,绝不是看范家戏班不行了来投靠黄家戏班。你们放心,我今天给你们说了,明天就举家回乡,再不踏梨园一步!”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既觉得他言之凿凿,再恶的人也不会拿女儿的灵魂来骗人,似乎又不敢相信,他可是差一点毁了黄家戏班的罪魁祸首,要是受范家支使再弄什么阴谋诡计,刚刚复兴的黄家戏班又将遭难,怕是再无回天之力了啊。
黄之诚和周琴师耳语几句,掉头对谢大发说:“谢谢你给我们说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请你先去我书房休息片刻,容我们议一议再答复你,好不好?”
谢大发点点头。
曾桂花便起身说:“那就请谢先生跟我来吧。”说着走过去款款一笑,做一个请的手势,带着谢大发来到书房,叫红丫头泡茶上烟,身后伺候,然后去灶房提一壶开水回到堂屋,一一给大家上水。
曾丰盛早有话说,只是碍于谢大发是多年相交,现在见人已走开,便说:“之诚啊,这个人不可信、不可信,一贯两面三刀,见风使舵,还是叫青莲和红鸥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琴师说:“曾先生言之有理,咱们首先得怀疑他的动机,就叫青莲和红鸥来问问吧。”
武先生和梁管事也说是得问问这两个当事人。芦苇说:“她们肯定有问题,不然为啥要躲我?”李梅好支持芦苇的意见。黄之诚皱眉一想,不管谢大发为啥这样说,问问她们就清楚了,便说:“那就叫她们上来吧。”
丫头正待起步去叫,被曾桂花叫住了,说:“之诚,不如我去后院问问她们。”黄之诚一想,娘子话中有话。曾丰盛和周琴师异口同声说:“还是桂花考虑周到。”黄之诚恍然大悟,忙说:“那就有劳娘子了,快去快回,我们等你的消息。”
曾桂花站起身,笑着道个万福,迈着碎步而去。
屋里人继续说这事,有的说:“谢大发的消息太重要了,不然被范家使了黑招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说:“青莲和红鸥怎么这样呢?出了事应当给黄老板说啊。”有的说:“这里面还有问题,要等曾桂花问了回来才知道。”于是七嘴八舌,越说越深沉,一屋肃气。
不一会儿,曾桂花笑嘻嘻来了,边走边说:“你们别怕,有我呢。”接着她对黄之诚说:“之诚,事情问清楚了,人也给你叫来了,你们直接问吧。”再一看,她后面跟着的正是青莲和红鸥,正红着脸,低着头,慢慢走进来。
青莲和红鸥毕竟是北京来的,虽说极不好意思,但还能稳得住,一进来,见曾桂花这么说,便双双上前跪在黄之诚面前,异口同声说:“黄老板我们知错了。”青莲说:“我们都跟大太太说了实话认了错,现在甘愿受罚。”红鸥说:“我们甘愿受罚。”
这一来倒把黄之诚窘住了,人家并不是自己的徒弟,只是从北京喜乐戏班借来的人,还是大腕,能这样当众认错已是难能可贵了,忙起身说:“二位姑娘请起、请起。”又对曾桂花说:“你快扶她们起来坐下说话。”二人这才起身坐下,把刚才对曾桂花说的,细细地说了一遍,并一再认错,甘愿受罚。
事情便清楚了。
黄之诚心里对两位姑娘有气,怨她们稀里糊涂,差一点酿成大祸,可一看曾桂花悄悄给自己使眼色,就忍住没有发火,反而安抚她们几句,然后把话一转,说:“范先这诡计太阴险、太狡诈,幸亏谢大发给我们说了实情,否则到了端午戏那天,范家戏班盗演《辛亥风云》不说,咱们戏班缺了两大主角就开不了场,岂不是当众丢丑吗?”
青莲和红鸥羞愧难言,急忙低下头盯地砖。
黄之诚接着说:“现在怎么办?怎么揭穿范先的阴谋诡计?怎么应付端午戏?大家都说说。”
芦苇早就义愤填膺,大声说:“咱们这就去找范先,要他说个明白,为啥要陷害黄家戏班。说不明白就拉他去见郑县长,让郑县长评理!”
李梅好说:“我支持芦苇!”
曾丰盛说:“别慌、别慌,先别打草惊蛇。大家好好想想,怎么既能收拾范先又能演好咱们的新戏?”
黄之诚说:“这才是深谋远虑的话。”说罢,掉头对两个徒弟说:“你们多学着点,别动不动大吵大闹。”
周琴师说:“曾先生言之有理。这样做光靠我们不行,得靠三个人。”
芦苇和李梅好问:“哪三个人?”
武先生和梁管事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
芦苇掉头问武先生:“武先生,你点头做啥?知道哪三个人吗?快说说啊。”
武先生哈哈笑,说:“君子不夺人之美。还是请周琴师说吧。”
周琴师说:“之诚,这三个人你一定猜到了,怎么样,你估计他们愿意助一臂之力吗?”
黄之诚皱眉蹙额,说:“得好好想想。”
芦苇急得站起身说:“师傅,你们打的啥哑谜?究竟是哪三个人?你快说啊!”
青莲和红鸥相视一笑,突然站起身。青莲说:“黄老板请放心,我们既然已经承认错误,就一定将功折罪,听你的吩咐。”红鸥说:“黄老板,你就吩咐吧。”
这下连李梅好也糊涂了,说:“芦苇,她们这是干吗?”
芦苇说:“难道她们就是三个人中的两个?”
黄之诚说:“你们俩该向她们好好学习,一点就透。”说罢,掉头对她们说:“既然如此,我就吩咐了。”
她们同声说:“请吩咐。”
黄之诚说:“周琴师,我替你把话说完好不好?”
周琴师说:“你说我说都是一样。我看你已是胸有成竹,就说出来吧。”
黄之诚咳两声清清嗓子,说:“刚才岳父大人和周琴师的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何不将计就计,让青莲和红鸥继续偷偷去范家戏班排戏教戏,让谢大发隐瞒实情,配合她们,然后到端午戏那天,等范先一切准备就绪,向咱们动手的时候,两位姑娘当众揭发他的诡计,拒绝参加范家戏班的《辛亥风云》演出,让他们当众丢丑,下不了台,而我们再演出这出新戏,一定大获全胜。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大家沉思片刻,突然一齐叫好。
曾丰盛说:“别高兴早了。周琴师说的是三个人,除了青莲和红鸥愿意之外,那个人愿意吗?要是他不愿意,要是他假愿意真不愿意,那不但前功尽弃,还将给黄家戏班带来灭顶之灾!”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
芦苇还是没明白,睁大眼睛问:“你们说了这么久,只说了三个人中间的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怎么又要靠他又不相信他呢?”
李梅好已经明白了,忙悄悄告诉她说:“那个人就是谢大发啊。”
芦苇恍然大悟,“啊”了一声,说:“这是得认真对付。”
梁管事说:“曾先生的顾虑有道理,要是相信他,而他又在耍阴谋,咱们戏班可经不起折腾了。”
周琴师说:“我看他这次是真的,不像是在骗咱们。想来想去也没法绕过他,不妨就试一试,谅他做不了什么。”
黄之诚说:“我也是这么想,没法绕开他就相信他,不过也防他一手,他要是敢耍手腕,我们就把他今天的事告诉范先和胡队长,以毒攻毒,让他们狗咬狗。”
大家说这样好,有的还补充说,张老板和胡队长熟,请他再去找胡队长印证一下;有的补充说,谢大发的爹还是讲正义的人,不妨告诉他爹,请他爹支持。黄之诚觉得言之有理,当即就叫李梅好和芦苇先去找张老板,再去乡下找谢大发的爹。
经过这番讨论和布置,大家觉得该叫谢大发出来说话了。黄之诚却说:“不能叫他出来,还是我去书房找他说吧。”大家哈哈笑,说:“这不是曾桂花的办法吗?”黄之诚站起身,边走边说:“现在是民国,该向娘子学就得学。”大家哈哈笑。
笑归笑,黄之诚进去后,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要是谢大发不愿意配合,这个计划就得泡汤,如若谢大发居心不良,就可能暴露目标,反被范先利用,那黄家戏班就麻烦大了,所以一个个喝茶抽烟,都成了哑巴,曾桂花也急促不安地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