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爷子无声笑笑,为两人斟满酒。似乎料定这顿饭要吃很久,六碟常见的卤味将一架铜质火锅如众星拱月般围在正中,乳白色的汤汁不住翻滚,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偌大的赤砂城估计没有哪间酒楼弄得到如此奢华的食材:迅白鲛产自归墟海,肥美的楔鲍则只有在西方伽蓝海域才能见到。
苏尘细嚼慢咽,暂不置喙。
作为东大陆的老牌势力,火宵国辽阔的疆域顺着古老的比逊河蜿蜒数万里,可谓得天独厚。历代王室并不偏袒哪一家学派,而主张兼收并蓄,在发展经济、注重民生的同时也不忘立国之本,王城之中有数个专于研究战争武器的机构——以天工府为代表,直隶于国王的“赤备”每隔十年左右就会换一批最新式的装备……那是最锐意进取的时代,任何敢于觊觎东方沃土的野蛮夷族都会在赤色皇骑的无情铁蹄之下瑟瑟发抖。
在司马冉于比逊河中下游流域的那片“不毛之地”上建立青岚之前,火宵国君紫宫袤还在做着统一整个大陆的美梦,当得知青岚不打算成为火宵的附属国、拒绝每年纳贡的消息时,国君认为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英明的国君做出了他这辈子最受争议的一项决策——即被后来的史学家们反复论述的“灵武大战”。
从兵法上看,那是一场以下克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争。
后世的强者们认为,那是传统的武者与稀少的灵能者之间的首次大规模碰撞。
在政客们眼中,那是一次伤民财、失民心的错误决定。
商人们觉得这给原本就恶劣的两国贸易关系雪上添霜。
各方夷族的首领不约而同开始考虑是否也该拒绝纳贡。
而颇有远见的史学家们,则给出了一个极具前瞻性的看法:他们使用的不是妖术,假如我们能弄明白他们的力量之源……那场战争,就并非毫无意义。
预言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印证。当年的贤者们早已作古,不断有新鲜的血液流淌于战后的庙堂之上。经过几代人的潜心研究,上位者们对那群“龟缩在比逊河下游的土八怪”已有初步的了解,尤其那些会“妖术”的土八怪,学者们为其专门创造了一个名词:灵能者。
一扇崭新的窗户随之打开,极具创新意识的火宵国民绝不甘心落后于时代。
“当年我们确实战败了……但我们总该得到些什么。”年迈的紫宫袤如是说。风烛残年的国君雄心不再,他想为自己的后人做些准备。
至今,这个准备所花的时间,已有两百余年。
“尝尝这个,已经熟了。”金四爷指了指在锅里翻腾的绿鳌。
绿鳌性寒,以毒物为食,只有在充满瘴气和毒虫的原始沼泽中才有机会见到,具有滋阴固元的食用功效。
苏尘点头:“蹲监狱居然能吃到这玩意,说出去怕是没人信。”
“在这里,事在人为。”
彭老爷子淡然道:“我并非守旧,除了这一次外,我何时拒绝过。为什么?因为我相信灵药的买卖,在往后几年会毁了我们。这不像赌坊、艺坊和拍卖行,那些是人们想要的东西,只是没有一个公正的势力去做而已。即使官府过去在赌博等方面愿意协助我们,但一提到灵药,他们会拒绝。我以前那么想,现在想法依然不变。”
“我们不做,其他人会做。”
金四爷夹起一只熟透了的绿鳌:“我清楚你的顾虑。灵药虽妙,倘若用得不当,则有百害而无一利。倒霉的是平民也就罢了,若哪位皇亲国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后果可想而知。贵国的学者们只晓得灵药妙用无穷,却对我们的修行法门一无所知,这就相当于生吃绿鳌——会出事的。”
彭老爷子苦笑:“修行之法乃不传之秘,等于是各门各派的命根子——不,就算切了他们的命根子,他们也不见得会泄露给外人。”
“还是那句话。我们不做,有人做。”
“逍遥谷,不一样。”
“不可干涉势力,自然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们的灵药有品质保证,自不待言。即使误服,问题也不会很大。”
金四爷轻叹道:“而如果灵药本身存在瑕疵,服用之后就会出现不可预料的后果,很可能将修行者推至万劫不复的境地。我金老四一介俗人,哪里能认识什么药师……老哥,你这么想,我也能理解。”
“言重了、言重了。”
彭老爷子干笑了两声:“老弟,我们可以坑人。然而,那些人、那些买得起灵药的权贵,我们真的招惹不起。”
“时代变了,不像昔日。相信我,老兄,我们能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
金四爷缓缓地说:“拒绝合作,不是一个朋友该有的表现。”
“朋友……”
彭老爷子看向苏尘:“你信?”
“我相信友谊,并且愿意首先表示出我的友谊。”
苏尘将一个精致的青瓷药瓶轻轻放在石桌上。
彭老爷子的鼻翼微微翕动,讶然道:“至少是玄品,足以招致杀生之祸。”
金四爷呵呵一笑:“老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的入狱有些突然,似乎有位大人物觉得你碍手碍脚。”彭老爷子打趣道。
“确实有颗石子在我的鞋里。那是个问题,但不是问题所在。”
金四爷夹起一只楔鲍,看着苏尘:“若你能一并解决,在这片丰饶的海域上,我们就拥有一位可靠的领航者了。”
苏尘识趣地端起酒碗:“所有航船将驶往同一方向。”
“卢舜肯定想不到,是他自己把自己推上了死路。”彭老爷子用不太信任的眼神瞟了瞟苏尘,转而意味深长地盯着金四爷,硬生生将重点又绕了回来。
金四爷将酒一饮而尽,满心烦闷。卢舜无疑是个蠢货,但他的背景很棘手,对自己的阻碍也还未达到非除掉不可的程度。
只是,这个诚意,看来有必要先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