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举行那一天，王后到底还是出席了。现在她是太后了，身穿深色的长袍，头上插着几支金钗。
太后的脸色并不太好，眼睛周围仍然是浮肿的。朝臣们看着她，互相交换着暧昧的眼神。
太后的出现意义重大，本来还心存疑虑的大臣们也终于心悦诚服。唯独有一点，是所有人心底的隐患，每个人都觉得不安，却不敢说出来。冯大将军还没回朝，他的意见如何，那才是最重要的。
已故的大王与大将军之间私交甚笃，既像是君臣又像是朋友，若是大将军知道大王被太子杀了，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心存疑惑的人并非是真的对于长生弑父这件事本身心存疑惑，他们真正担心的是冯不破。以大将军的势力，若是他不肯罢休，只怕长生这大王也坐不安稳。
君位并非天赐，人们早便明白这一点。四十年前，连神一般的安氏家族也能被拉下王位，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
加冕的时候，许多人听见一名侍卫尖锐的叫声：“大王，不好了！不好了！”
长生神色不动，目注着手持冠冕的史官。史官只瞥了那名侍卫一眼，仍然继续将那只沉重的冠冕戴在长生的头上。于是大臣们一起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只有踉跄冲进来的侍卫如同鹤立鸡群一样站着。他猛然发现自己的突出，也连忙跪下来。
在万岁声里，侍卫的声音隐隐可闻：“冯将军回来了，他带着军队包围了王城，他说要清君侧为先王报仇。他说一定要看见妖女的人头，否则他就冲进王宫来。”
大殿之中忽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转过头盯着那名侍卫。侍卫被蓦然射过来的目光惊得方寸大乱，他怔怔地看着大王，一时语塞。
“大将军此言甚和我意。”太后清幽幽声音在寂静之中响了起来，“大王是楼兰唯一的王统，必会成为伟大的王。但在此之前，请大王除去宫里的妖女，以保江山社稷。”
朝臣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附合着太后道：“请大王除去妖女。”
于是更多的人附合：“请大王除去妖女。”
那一天，长生听见“除去妖女”的声音超过了他听到的“我王万岁。”他想，他们都在与他作对，与沙子作对，每个人都想杀死沙子。
他心里暗恨母亲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杀了父亲，难道还要再杀母亲吗？
他拂袖离开朝堂之时，有些年老的大臣因情绪激动而大声痛哭，他们不断地叫唤着：“请除去妖女，请除去妖女……”
长生想，真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曾见过沙子，可能连沙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人云亦云地想杀死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沙子有什么错？真正错的人是他、是父王、是母后、是这些该死的大臣们、是王城之外的大将军冯不破、是整个世界。
他才回到后宫就听见悠扬的琴声，是沙子在弹琴吗？他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她的琴了。他巡着琴声走，很快就看见沙子坐在碧桃花树下弹琴。她总是喜欢坐在那个地方弹琴，似乎是在等着碧桃花瓣随着她的琴声起舞一样。
他走过去在沙子的对面坐了下来，沙子抬头看看他，继续将曲子弹完。
“今天的琴声和往常不一样。”长生评论说。
沙子抿着嘴笑了，“大王的耳力更胜从前了，这琴是一个宫女找出来的，她说是百年前安心公主留下来的遗物。”
长生便走上前去用手指轻轻拨了拨琴弦，琴声凄婉哀绝，绕梁不去。长生叹道：“真是一把好琴啊！”
“听说是汉人的宝物，琴的名字就叫绕梁。是汉人的解忧公主西嫁之时，经过楼兰国送给安心公主的礼物。”
“你怎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上一次在书库里看到的。”沙子略顿了顿，忽然道：“我听说冯将军回来了。”
长生漫不经心地道：“是回来了。”
沙子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朝臣们的声音我都听见了，大王是先王唯一的儿子，朝臣们不会把大王怎么样。而我，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宫女……”
“别说了！”长生打断沙子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若一定要死，我们就一起死。”他淡淡地说。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去。
沙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句话是：现在你是楼兰的王了，所有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难道你的心中只记挂着一个女子吗？
这话在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犹豫不决。她有时觉得自己该死，正如大家所说的，也许她真是一个妖女。有时又不想死去，若能够留在长生的身边，看着他慢慢地成为一个伟大的王，那也许是这一生最快乐的事情。
她从未想过自己是否能成为长生的妃子或者夫人，即便是在被当成公主以前也没有过这种念头。她只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样，时而能与他见上一面，拌拌嘴吵吵架，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去了。其实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她不想有什么波澜，只想平静地过此一生。可惜的是，她似已经深陷于波澜之中了。
接下去的日子里，长生身边的压力越来越大。冯不破在外面围城，他并不急着攻进来，却不允许外面的人进来，也不允许里面的人出去。城外的商人早已经取道龟兹或者车师，绕道而行了。城中的商人却怨声载道，每天聚在王宫前面打探消息。
不仅如此，真正的危机却来自于供给的切断。因事出仓促，城中的粮食只够全城人吃上十几日，若是十几日后，围城的兵还不退去，城中的人就要无粮可吃了。
先是朝臣每天朝里宫里的痛心疾首，后来就有老臣撞死在朝上的事情发生。大多数兵力都在冯将军的麾下，李将军手下虽然也有兵，却因派驻在西方驻防，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所有的人都不赞同真正的兵戎相见，他们相信冯大将军的围城不过是一种姿态，他所想要达到的不过是一个人人都想达到的目的。那便是杀了宫中的妖女。
其实那女子是否是妖，无人可知其详。但既然她能够诱惑太子殿下做了弑父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情，无论她是否真是妖，她已经被沦为妖孽的行列。这样的女子如同汉人所说的妹喜妲己，岂能容她活着秽乱宫廷。
这些话都是振振有词的朝臣们说的。他们每日在长生的耳边鼓噪，后来只要他们一张嘴，长生便能够在心里顺畅地将他们的话提前说出来。
许多外国来的商人开始静坐在宫前抗议。他们说他们每年往来，向楼兰国交纳了许多税金，却得不到这个国家的保护，请大王和朝臣们立刻想出解决的办法。他们早就听说冯将军的围城只是为了要杀一个女子，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在沙漠上行走的人，都不把人命当回事，每次来来回回的，还不见上几个死人？
商人们推举了领头的人进宫交涉，要求国王一定要杀了那个妖女。
后来，连楼兰的百姓们也来了。
长生每天触目所及，触耳所闻，皆是杀了沙子的声音。他无法入眠，无法饮食，耳中总是回荡着那个声音。
他迅速地消瘦下去，因失眠而眼中布满血丝。
他苦苦地坚持着，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了许久不见的师傅。似乎自从他杀了父亲之后，就一直不曾见到师傅的身影，他甚至没有参加他的登基大典。
他便微服带了一名小太监去了神庙。神庙与王宫近在咫尺，出了宫的偏门对面便是。
他进入神庙之中，忽觉神庙里一派萧瑟之气。旧日的小巫师们大多不见了，因这些小巫师有许多成了他的亲信，剩下的都是年纪更小的。他们懒于打扫庭院，人也跑得无影无踪，本来一尘不沾的庭院就多了一些来历不明的垃圾。
他一路穿过庭院，直到最里面的占卜房里，才看见师傅盘膝而坐，他的面前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堆蓍草。
看情形，师傅刚刚占卜过。
他在师傅对面坐了下来，发现师傅的脸色也不大好。
安贪狼抬抬眼皮看了看对面的长生，他说是大王来了。
长生低着头道：“师傅，我想来请教，怎样才能解城外之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