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盲目的。盲目的爱情往往很生动。比如杜牧会爱上我。
我们那个时代,烟花女子都有上岗证的。我们的社会地位也比较高。我们既给群众服务,也给官家服务,我们还是光荣的纳税人。干我们这行的,不能光有姿色,还一定得有文化素养。所以老鸨有时还是舍得花钱请些落魄的秀才、潦倒的书生给我们办几期培训班,让我们学点琴棋书画什么的。给我们上课的书生里头就有杜牧。
别看杜牧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其实骨子里还是透着一点点坏的。他自己是文人,但他就不喜欢文人,喜欢埋汰文人,包括他自己。他说什么“温泉水滑洗凝脂”?水滑,说明是死水,都长绿毛毛了,凝脂,就是冷却了的猪大油!还有什么“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目中无人的破文人拖着两条鼻涕虫,多么可笑!杜牧的这一点点坏就像是女人嘴角长了一颗痣,男人胸前长了一撮毛,让我们迷恋得睡觉都大睁着眼睛大张着嘴。
压根就没想过会成杜牧的女人。杜牧身边总有许多女人,这些女人要么有汉代遗风,要么秉承大唐国风,或燕瘦,或环肥,而我自己比起胖人显瘦,比起瘦人显胖,自惭形秽,根本没想过会做杜牧的相好。
偏偏杜牧恋上了我,疯狂地追求我。每天都要给我写情诗,时不时给我送个发簪,送件小衣什么的。其实这些文人与我们这些烟花女子之间哪有什么真情而言?“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就是我们之间的真实写照。但我发现我越是疏远杜牧,他越是追我追得厉害,有好几次他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我哭。我说有什么好哭的啊,你?我是搞服务的,你是我的服务对象,咱们除了工作关系,在感情上可半点不沾边。我将来是要从良的,如果我把我的感情给了你,我将来怎么对得起我的另一半?还有,男女之间不就那么一点破事吗?你身边尽是美女,我自己不过是凡脂俗粉,有必要为我寻死觅活的吗?再过些年月,你成了名动天下的大诗人,还知道我是谁谁谁?杜牧说,我知道你对我缺乏信任,我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是真心爱你的。
过了两三天,杜牧抿着嘴找上门来。我说你看你学什么高仓健,装什么酷?你是属于长得玉树临风那种类型的,不适合绷着脸。如果非要绷,先到健身房练上一身的腱子肉,再在脸上搞上几道伤疤,然后三个月之内别洗澡别漱口别洗脚,越是汗臭口臭加脚臭,越是让女人觉得你够酷够派够有形。
杜牧咧开嘴,你越是熊我,我越是爱你,怎么办?杜牧摊开手让我看,手心里托着一颗带血的门牙。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定情物,杜牧说。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讨厌?我尖叫。一边叫,我一边把身子摔到杜牧怀里。其实我一直也很爱杜牧,一直不肯接受他的爱,是怕他终有一天忘记我。杜牧说,我一定会给你赎身,我要让你天天陪着我。我秋后就去长安赶考,我考中后就来接你,用大红轿子娶你回家。
杜牧果然很争气,他果然考中了进士。当他喜气洋洋跑到我上岗的地方来找我时,他看到我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最后杜牧说,我不怪你,只要你跟我走,我对天发誓,我永远爱你。
我说,你还是好好做你的官吧,我配不上你的。忘了我吧。
杜牧此后又来纠缠了无数次,我给他的答案只有一个,我热爱我的本职工作,我不想做他的金丝雀。
有一天,杜牧气急败坏地又来了,他说,你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每天都要抿着嘴。不张嘴的时候我不感觉难过,不感觉到丧失了爱情。但一张嘴就有冷风从我缺失的门牙洞里往进灌,一直吹到心里。
最后杜牧恨声说,把我的牙齿还给我!
我懒懒地拉开我梳妆台下的抽屉,里面是满满一匣牙齿。哪一颗是你的?自己拣吧。我说。这件事让杜牧一直很没有面子,但我可以肯定,杜牧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这个女人了。其实我有一个相好,他的职业就是牙医。还有就是,杜牧的空洞在嘴里,我的空洞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