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如烟嫁到林生家后的第一场大雨。林生是个落魄秀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好操起做油灯卖油灯的营生,每日穿街走巷,生活倒也略有盈余。
如烟和林生的相识偶然又偶然。如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环,雨夜被刁蛮的小姐派出去买点心。点心没买着,却滑了一跤,钱撒了,手里的琉璃灯也碎了。回府的路从来没这样长过,天上的雨也从来没这样密过。如烟只有听任雨帘一幕幕换,一幕幕扯,一幕幕编织着连天的网……这时如烟多么希望能有一盏灯,一盏普普通通的灯,照亮她回府的路……
林生出现了,手里的那盏琉璃灯在雨夜发出暗淡而又柔和的光。如烟没敢出声,她甚至怕这个拎着灯的年轻人过来和她搭讪。林生没有,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如烟又有点失落,哀怨地任那一点灯光前行,前行。
奇怪的是那点光移动得很慢很慢,慢到如烟可以从容地追上它,越过它。
如烟就在那盏灯的指引下安全地回到了府第。如烟后来才知道,林生的家与她回府的方向根本不在一个方向。后来,再后来,如烟终于嫁给了林生。
新婚夜,如烟和林生把那盏雨夜中的琉璃灯擦了又擦,洗了又洗。如烟点燃了灯,而后依偎在林生怀中,吹气如兰:
不管今生来世,你的心灯都让我点亮,好吗?
林生则认真地捧了如烟的脸:你就是我今生来世唯一的灯,永远的灯。
雨仍在下,下得如烟的心都要湿了。时而哕唆时而散漫的雨声却并不理会如烟的心情。正如忙碌的林生,每天周旋于他的生意,哪里还有闲工夫来理会谁的心情?谁的感受?
林生和如烟的爱情故事被多事的文人写入戏文,并增加了这样那样的爱情作料。于是林生的生意变得红火,而那盏琉璃灯也被传唱为冥冥中的神灯,被林生与财神爷供在一起,在香案上享受着连绵的香火。于是有许多人想高价购买那盏灯。林生征求如烟的意见,如烟淡淡地说:
你是当家的,问我一个妇道人家做甚?
林生遂坚定地说:
不卖!
如烟就笑了,眸子生着光。虽然林生忙,忙得不可开交,但他的心还是她的,是雨夜里的那盏琉璃灯。
可今夜,如烟出奇地心烦,漫天的雨像编织成连接天地的巨网,紧紧缠绕住她,就像蛛网缠绕住的一只飞虫,任凭挣扎却无济于事。如烟决定到灯铺去看看。林生正准备打烊,挂在门口的大大小小的琉璃灯在雨夜中温暖而明亮。如烟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那盏灯呢?林生笑起来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气息中掺和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茶的香味。呶,不正在香案上好端端地供着?如烟跑过去捧起它,仔细地端详着这盏灯罩上略有一丝划痕的琉璃灯。没错,正是那盏雨夜中的爱情之灯。林生笑眯眯地看着如烟,如烟也不好意思地回笑。
多么美的夜,还有这飘落的雨……
骗子!
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忽然在如烟耳畔炸响。她惊愕地回头,看见一个裹着雨点的女人站在身后,手里拎着一盏似乎跟香案上那盏一模一样的灯!
骗子!那女人又激情地说,我花了半生的积蓄买下这盏灯,就是为了找回往昔真挚的爱……什么狗屁神灯,一点都不灵,原来真的仍在,却把假的卖给我了。
卖?
如烟好像没听明白,又好像听明白了。她接过女人手中的那盏灯仔细瞧瞧,灯罩上依稀也有一丝划痕……
如烟笑笑,又笑笑。她瞄了一眼发呆的林生,盈盈走到香案,拿起那盏琉璃灯,连同手里的这盏递给女人:
这是两盏我也无法辨认孰真孰伪的灯,一并给你。至少这两盏灯中有一盏是真的。
女人固执地说:我却不信,谁能保证香案上的那盏灯一定是真的?
如烟的心似沉到了湖底,是啊,谁能保证?
不就是一盏灯吗?我退你钱。
林生吼起来了。
是啊,不就是一盏灯嘛。
如烟幽幽地说,手里的两盏灯轰然落地。飞溅的琉璃碎片发出清脆的声音。
雨还在下。
但雨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