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青战皱紧了眉头,痛苦不堪。
思维像一团渔线,没有剪刀,徒手去解那些绳结,只是徒劳,空弄得自己一身疲惫。愤怒地撕扯,落个伤痕累累,满身满手的血。庄子的梦是物化的境界,司空青战的梦,却是一张网,将她束缚。庄周翩然飞过思想的青空,可怜的孩子在梦魇的城里走来走去,满心痛苦。
弦在窗前站着,看到外面的夏步和子禋。“青战呢?”夏步开口就问。弦意识到夏步的嘴角有一块淤青,问:“你找吴翾打架了?”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那个混蛋……根本不算男人。最可恶的是杨悦琳,贱女……”夏步突然打住。他是不说脏话的,可是现在……弦锁了眉头,他自己亦察觉到粗俗,压下怒火,“我去看看青战。”说着就往屋内走。弦却伸出胳膊拦住他。夏步猛地转回头,怒视着弦,弦却不看他,面对这正前方。两人之间顿生剑弩之势。
“我去看青战。”夏步坚决的语气,仿佛是命令,也是在提醒:是我告诉你,要你来的。弦视线垂下来,受到脚下,散开。“别……吵醒了她。”弦放下胳膊。
夏步直接往楼上去,子禋站在楼梯前犹豫了一下,仿佛是在犯罪现场,这猩红的地毯就是一滩血迹,踏上去,自己就有了某种嫌疑。子禋最终没有上楼,抬起头,这时夏步正消失在楼梯尽头。子禋折身走到窗前,站着。弦问他:“不上来吗?”“呃,不了,我出去走走罢。”转身往外面走,却又觉得人证是很重要的,自己的一百双眼睛,一千张口都比不上证人的一句话,便匆忙叫住正要往楼上走的司空弦,“我还是去看看罢。”
弦和子禋上楼来时看到夏步正站在房间中央,惊讶地望着青战,后者已经醒了,似乎是做过什么噩梦,一手握着匕首在胸前,另一只手撑在身前,支撑着身体,头发散着,半遮了脸,青丝凌乱,仿佛某种比喻。青战抬起头,一双空洞无物的眸子在苍白的脸上如此摄人心魄,又把人的心魄浸到冰冷的深潭之中。
弦的眼中闪过无奈的失望青战她,在痛苦的时候还是选择从冰冷的匕首上获取依靠的力量吗?还她匕首时的期望……还是没有实现。
她像是一个被下了蛊的女巫,渐渐地,靠了自己的力量,挣扎着,努力地醒来。对着三人一笑,如雨后初晴的光。一笑倾城。
青战站起来,背对着三人,向着窗外,怔住了。三个人也都看见,一只鹰,一只鹰飞过天空。苍凉的天空,那只鹰,像是天空的一滴泪,又像是天空的力。那只鹰,像某种声音,从心底,从肺腑间发出的,震动了全身的骨骼,甚至拉痛了每一块肌肉,每一段韧带,每一寸肌肤。
青战转过身,微笑,“都饿了罢,等下我就做饭。”说着,拢着头发往外走。
子禋看着青战的床,那木地板上的床褥,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寒意。他仿佛看见那个人。她在他脑中折磨了四年。就躺在那里。那人躺在那里,子禋却看不清她,虽然十分清楚那就是她。她在她脑中躲了四年,偷偷折磨着他,使他痛苦,怨恨,恼怒,他想把她抓出来质问,但她总躲着,使他抓不到她,甚至根本看不到她。
那个人……怎么会在司空青战的床上?子禋感到恐惧,他怕,怕青战变成那个人,也怕……自己再次陷入那样的困境。“小心。”子禋仿佛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头剧烈地痛起来。
夏步以担忧的目光注视着青战。这么些年,一直在一起,一直不怎么懂她,仿佛老成得不屑于所有人的游戏,又仿佛是无知到完全不懂如何生活。终于忍不住,夏步说,“其实是杨悦琳在背后捣的鬼……”没有谁愿意为谁承担什么,夏步在找到那个女生的时候,她坦白了一切她顶多只是被利用的工具,“有人持刀杀人,处罚起来也只是判杀人者而不会将那把刀给销毁罢。”那个女生怀如此心态,细细讲了杨悦琳如何煽动她,言语神态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青战看着夏步,眼神清澈如同赤子。微笑,轻垂眼帘,“麻烦你了。不过……愚蠢的石头妄想用自己的角碰伤流水,结果呢?那些石头最终非但阻挡不了流水反而被流水所打磨我无法决定他人的行为,但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做。”在夏步讲这些之前,青战是痛苦而困惑的,但是当夏步那样愤然不平地讲出原委,青战像是安慰他一样突然想到了一些话,自己亦豁然开朗起来。青战抬起头,眼神恢复到平素的淡漠,却带了某种坚毅的神色,道:“说我,羞我,辱我,骂我,毁我,欺我,骗我,害我,我将何以处之?容他,凭他,随他,尽他,让他,由他,任他,帮他,再过几年看他。”这话是何人所说已经不记得了,当初青战看到这句话皱着眉头很长时间,没说话,似有异议,但如今,却自己说出。夏步不知到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记恨一个人是一件非常疲惫的事情。司空青战清楚地记得夏步的话,被人设计了,青战其实是感到很失望的,但是失望同样令人疲惫,于是当她看到杨悦琳时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早。”
杨悦琳在夏步找过她之后就知道司空青战必然是要知道真相了,一直忧虑着,失眠了,想象被人指点耻笑就感到恐慌,然而总不能不去上课。为避免在一群人的目光中尴尬地走进教室,所以早上早早就到了教室,不想有人比她还早。
司空青战的白眼倒是见多了,然而那一句“早”着实出乎她的意料,杨悦琳竟不知所措了。支支吾吾,“啊?啊……嗯,早。”“哼。”青战从鼻孔发出一个音节,头也没抬,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声,没有善意,亦无恶意,只是不大笑,用这样一声代替了一般人的微笑的反应,就相当于笑笑,算是……对不知所措的对方的回应,理解成安慰也无不妥。只是杨悦琳心虚,总觉得司空青战这一声里有着更深的含义,而且固执地认定了确是如此,因此混身上下不舒服起来。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持续了一会,杨悦琳又忍不住恨起司空青战来。心想:“你有什么意见就光明正大说出来,‘哼’是什么意思?”她这样想,全然忘记了自己做的事情却并非是“光明正大”的。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很多人思考的事情摆到公开的见光的地方来,就算不是上帝,而是同样的人类,看到了也是会发笑的罢。杨悦琳想是那样想的,但真正从内心说来,她还是怕司空青战把话挑明了来质问她。然而,同样是内心的,另外一种同时存在的想法却是,希望司空青战能够把话挑开来,如此,她才好为自己辩解,从而表明她的正义与无辜人大都如此,行为之后再想后果,接着便是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有了理由往往不一定能使他人信服但自己先就信以为真了,觉得自己真的是对的,是合理的,正义的,觉得自己真真是被人误解了,并渴望有机会将自己的理由讲给他人听,使他人信服。可这样的机会是不能由自己来创造的,须得是他人给的才好,而且,要给得彻底,好让她义正言辞地讲出理由表明大义。像司空青战这种“哼”是最难以处理的,它似乎表现了她的怀疑,然而你不好解释,倘在这时沉不住气解释起来,反倒显得你心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