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人总希望呼唤一个名字仿佛一个名字就可以拯救绝望者。半夏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名字夏步。她终于又想到夏步的好。嘲笑自己多么势利,想到鲁迅那句“呸!你这势利的狗!”又感到悲伤,有哭的欲望。她多么希望夏步就在身边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想在夏步温暖的有干净的男生气息和浅浅的好闻的洗涤剂味道的怀里安心地睡。她摸过手机。看着通讯录中那个熟悉的名字,却不想拨过去,也不想发短信。
于是她便失神地盯着那个名字,希望从那个名字中获得温暖的力量。
当那个女人以一副悲苦的形象出现在半夏房间时,半夏幻想在身边的夏步就消失了,她再次回到这个冰冷的现实里。
半夏房间的门没有办法从里面上锁。她是缓慢地将门推开的,半夏在听到门声的时候就睁开了眼,她厌恶眼前这个世界,她想逃,然而逃不脱;她想哭,然而不能。
悲苦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半夏觉得一阵寒冷从心脏处扩散到全身,像是倾落一地的豆子,“啪啪啪啪”地覆满地面。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是如何开始倾诉的,那悲伤的音调就已经响起。然而她的话却仿佛是铅铸的,一字一词地压在了半夏的心上,将她的心一点一点压沉下去。她诉说时的表情和语气俨然是人世的悲苦统统集中在了她的遭遇之中。她沉浸在对自己遭遇的诉说中,她同情怜悯着自己并渴望博取他人的同情与理解。“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悲之处”,半夏突然想起司空青战那淡漠如秋水的声音。
可怜的人总以为自己的不幸是别人造成的,他们将所有的失败归于他们不幸的遭遇,他们坚信这一点并希望别人也像他们一样相信。他们唯一会做的努力便是通过诉说以博取他人的同情并使别人相信:他们是被他们不幸的遭遇所牺牲的,应该有人为他们负起责任。
她却仿佛又看到司空青战那淡漠的样子,听到她凉淡的声音:“没有谁会帮你,没有谁需要为你负责。自己的人生自己负全责。”
然而她却突然变作欣慰。她说:“这些年,这么苦我都挺过来了。每次我觉得绝望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我就想啊,我还有一个乖巧聪明的女儿啊。我就为了你才活下来。你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支撑。”
是因为我你才承受这样的悲苦?那么没有我你就可以解脱了?哼。然而我,竟也只是因为那你才活着呢!半夏悲哀地想。她蓦地愤怒起来,“你将我作为生命的全部支撑,可曾考虑过我又将要以何为支撑?”她觉得心里似乎有委屈,泪将要出来了,她只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让泪落下来。然而她努力睁大的眼睛却给她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种可怖的神色,现在的半夏看起来已经全然不似以往那个甜美可爱的人儿了。
她显然没有料到的自己乖巧听话善解人意的女儿会说出如此这般的话来,惊愕之色明显地出现在她的脸上,怔怔地,她缓缓地扭过头去,双手捂脸,伏下身去,伏在膝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不同于讲话时用手绢抹眼泪,而是那样难过地“呜呜”地哭了。
半夏也怔住了。听到她的哭声,她觉得那哭声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冻结成了冰一样锋利的刀,利刃直直地插入了她的心脏,疼痛随血液流遍了全身,传到了每一个神经末梢,甚至每一个细胞。她感到很后悔,后悔极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残忍的话。
一向聪明的半夏,此刻竟是如此手足无措。眼泪流下来,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冰冷冰冷。流到嘴角的泪水又咸又涩。鼻子堵了,模糊的泪眼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抓过身后的枕巾,擦掉不断流出的眼泪和鼻涕。
为什么会存在鼻泪管呢,把眼泪从鼻腔里送出来?半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种无关的事情。尽管心里是难过的,可大脑却在想这种问题。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从来没有如此不顾一切地哭过,屏蔽了整个世界,只管发泄她的情绪。待她哭累了,泪水就戛然而止。泪水已经打湿了眼睫,睫毛沾在一起,很不舒服,视线还是模糊的,却看得见床边她坐过的痕迹。
门掩着。
半夏颓然地一缩,和着羽绒服躺在床上,看着房顶冷冷的灯光。灯光竟也像是在责备她一般,不肯发出温暖。而半夏,已不觉得怎样了,她恸哭过一场,似乎就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累了。什么都不想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儿恨。恨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仿佛只是想给自己的情绪找一个转化的出口,可是找不到。她觉得如此悲伤而无助。
抬手关了灯,埋在黑暗之中的半夏,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第二天醒来,眼皮沉重。世界仿佛没有变,可是半夏已经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去面对它了。她自己亲手毁了那个一直以来的,他人认为就是她的那个形象,囚禁已久的那个“真我”奋起反抗,打破了那个如同牢笼般囚禁着她的形象,然而,那个“真我”似乎在牢笼里呆久了,面对外面的世界竟然是如此茫然不知所措,竟自己又退回到牢笼之中,不过牢笼已经打破,她亦无处可退了。
打破的形象还能维持么?
半夏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堆碎片。半夏怔怔,如同失去灵魂的傀儡样起床。外面冷,她将冰冷的衣服拖到被子里,暖过来在被子里穿上衣服。
她的母亲,那个受伤的女人已经去上班了。摆着脏的碗盘和塑料袋的,滴了菜汤却没有擦干净而变得模糊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装着油条,旁边放着两袋袋装豆汁和两只吸管。
那个她一直叫做爸的人过来说:“昨晚你跟你妈说了什么?怎么让她那么伤心?你妈那么疼你,以后别这样了。”
半夏低下头去。
她是愧疚的,当她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愧疚了。但是,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中一直蔓延着的愧疚迅速失去了势力,一种可以称之为讥诮或者嘲讽的情绪迅速壮大,在她的情感领地上占领了大片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