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树看着在自家院子里转悠的叔叔，这么多年来，这个自己的嫡亲叔叔还是第一次到他家来，他感到很意外，因为从他父亲去世到现在，他叔叔在他婶娘的教唆下，从未到他家来过一次，更不要说在平日里给他们家或多或少的一点帮助了。张玉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住在同一个生产队，每次看到叔叔或者是婶娘，总是板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他的嫡亲叔叔也从未过问过他家里的大小事情，所以他看到叔叔来到他家感到很意外。无论过去对他怎么样，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嫡亲叔老子，打折的胳膊还往里拐呢。张玉树看着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叔叔，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就上前关切地问到：“叔，您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二用黯然的目光看着张玉树，犹豫了半天说：“噢，没事，没啥事，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家的房子，这房子修得挺不错。”张二说着摆了摆手。其实，他虽然一直看着新房子，但是看了半天，新房子的结构模样一点名堂都没有看出来，因为他心不在焉，心里一直想着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来找张玉树，原本是有目的的，并非是顺便进来看看新修的房子，可是当他看着张玉树刚修好的房子时，却又觉得无法向张玉树启口了，因为那事儿说了肯定也是白说，所以他犹豫了半天，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吞吞吐吐地没有把来找张玉树的真正目的说出来。
张玉树看着叔叔说话吞吞吐吐、难为情的样子，心想他肯定有什么重要事情来找他，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说而已。他听说他的堂弟，也就是叔叔的儿子虎子，最近要到省城去做手术了。记得今年夏天叔叔和婶娘就带着虎子到处求医问药，又是讲迷信请道士，钱花了许多，虎子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变得更加严重，最近一直在县医院住院治疗……张玉树想到这儿又问到：“叔，最近虎子的病情有些好转吗？”
张二抹了一把面色黯然的老脸，长叹了一声说：“树儿啊，虎子病得很重啊，县医院的大夫说了，如果再不到省城大医院做手术，虎子的病就没法治了啊。”
“叔，那您还不赶快带虎子到省医院做手术去。”
“树儿，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钱’是硬头货啊。听县医院的大夫说到省医院给虎子做这种手术要花很多钱的，自从虎子得病到现在已经花了不少钱了，现在家里哪还有给虎子做手术的钱啊？”
“那您不会到亲戚朋友跟前去借些吗？”
“借了，这两天有些关系的亲戚和朋友跟前都借了，一分钱都没有借到，你说说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上哪儿去借钱啊？唉……”张二说着无奈地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脸黯然泪下。
张玉树上前劝道：“叔，您别灰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给虎子治病要紧。”
张二蹲在地上，用手在大腿上使劲地拍了一把说：“树儿啊，我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呢？‘钱’是硬头货啊！虎子的病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了啊。”张二说着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玉树看到叔叔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想到了修房子时母亲的手中还剩余的那六百元钱，不知道能不能解决叔叔的燃眉之急？可是那六百元钱是给二弟玉森上学准备的，如果现在把那钱借给了叔叔，要是二弟能考上个学，到时候又咋办呢？不过，他又想，到现在他的录取通知书不是还没有下来吗，还不知道将来的结果如何呢？到时候如果真能录取上，到那时庄稼不也就黄了吗，还愁凑不够二弟的学杂费啊……张玉树想到这儿，目前治病救人要紧，他上前搀起叔叔说：“叔，您别太难过了，虎子的手术费还差多少？”
张二在张玉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又抹了一把泪水，然后伸出右手的食指对张玉树说：“一千，就一千，再有一千就足够了。”
张玉树听到虎子的手术费还差这么多，他有点愕然了，就算上他的六百，还差四百又上哪儿去凑啊？他知道叔叔肯定是没那个能耐了，因为最近他听说为了给虎子治病，叔叔不但借了不少外债，还把家里能值钱的东西和牲畜也全都卖了。忽然，他想到了母亲辛辛苦苦养大的那两头大肥猪，可是那两头大肥猪是母亲用来给他娶媳妇时用的呀，母亲能答应吗？还有那六百元钱，母亲能不能答应借给叔叔都很难说！最后他心一横，管她呢，为了给虎子治好病，为了让叔叔度过这艰难的一坎，说什么也要帮叔叔一把，说什么也要说服母亲，最不行也要说服母亲把那六百元钱借给叔叔……张玉树想到这儿，就对叔叔说：“叔，我家里还有六百元钱，等我妈回来之后，我跟妈商量一下之后给您送过去，其它的那四百元钱，您也再想想办法，我也再想办法为您准备一些。”
张二一听，看着张玉树热泪横流，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自己的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怎么也想不到张玉树到现在还有钱帮助他。想当初，还未成年的张玉树扶着犁头撑起了这个家的半边天，看看现在的张玉树，看看现在这个家的样子，张二无地自容，他愧对一母同胞死去的大哥、愧对张玉树一家，他自责，他颤抖着双唇久久说不出话来：“树儿，我，我……”
张玉树看着老泪纵横的叔叔说：“叔，您回去赶快准备吧！我这就去找我妈商量。”
张二“哎”了一声，然后抹着脸上的泪水走出了院门。
张二前脚出门，后脚张母赶着几只羊走进了院门，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张玉树问到：“树儿，你叔叔到咱们家干啥来了？”
张玉树说：“妈，我正要上地去找您呢，跟您商量件事儿。”
“啥事啊？”张母说着边赶着几只羊嘴里喊着“吁，吁……”的声音朝羊圈走去。
等母亲过来，张玉树就一五一十地将叔叔家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给母亲说了一遍。起初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把那六百元钱借给叔叔，更不要说那两头大肥猪了。原因就是当年叔叔不跟他家的牛搭对犁地，所以母亲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在儿子耐心的劝说下，为了尽快给虎子治好病，最后还是答应了张玉树的要求。
……
这一年对张玉树来说，是他难忘的一年，无论是他们家还是整个村子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家家户户都解决了吃水难的问题，家家户户都通上了电，彻底告别了煤油灯照明的历史。由于张玉树的吃苦耐劳，无论是修水窖，还是拉电，他都走在全村人的最前面。
也就在这一年秋天，张玉森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这一消息对张玉树一家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在张玉森去省城上学的那天，张二和他老婆，还有大凤也前来为张玉森送行，张母看到儿子的叔叔和婶娘也来为儿子送行，心里非常高兴，她尝到了帮助别人的快乐。张玉森身上穿的，脚上穿的，脖子上围的，都是大凤亲手给他做的，大凤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深深地感动着张玉森，感动着周围的人，张玉森也深为今后能有这样一位体贴、关心他人、温柔贤淑的好嫂嫂而感到骄傲。
天刚麻亮，睡梦中的张玉树被一阵尿液瘪醒了，他翻起身睁开惺忪的睡眼，顺便在抗旮旯里捞了一件棉衣披在身上到外面去撒尿。
他小跑着来到灰圈，匆匆地解开裤带欢欢地撒了一泡尿，尿撒完后，浑身不由自主地得瑟了一下，然后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系好裤带转身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就停住的脚步，侧耳细听着什么。今天就是有点反常，平日里，一大早只要人一到灰圈，就能听到哼儿唧儿的猪叫声，今天猪圈里平静得连一丝哼唧声都听不到。难道猪在睡懒觉？还没有睡醒？
猪圈就在灰圈旁边，就隔着一道墙。张玉树把目光移向猪圈那边，大声地咳一声，想惊醒沉睡中的猪，过了一会儿，还是听不到猪圈里有任何动静。要是在平日，猪只要听到这一声，准能听到猪圈里哼儿唧儿的欢快的猪叫声，叫着并把两只前蹄搭在猪圈墙上，伸出大耳朵长嘴巴的头看着外面。张玉树感到有点不对劲，又大大的咳了一声，然后朝猪圈走去。张玉树走近猪圈墙朝圈里一看，浑身像是触了电似的收缩了一下。他爬在猪圈墙上，仔细地看着黑洞洞的猪洞，嘴里并且“唠唠唠……”地叫着，他连续这样叫了好几遍，也听不到猪叫声，更看不到猪从猪洞里钻出来。这时，张玉树显得有点紧张，浑身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自问道：难道跑了？要么就是让贼给偷走了，要是这样，昨晚怎么连一声猪叫声都听不到呢？他迅速地又朝四周的圈墙细看了一遍，圈墙也好端端的。为了弄清事实，他把披在身上的棉衣撂在猪圈墙上，一纵身跳进了猪圈，把手伸进黑洞洞的猪洞里乱摸起来。他摸到了猪的屁股和尾巴，心里也踏实了一些，刚才还真以为这两头畜生不在洞里呢！他又摸到了猪的后腿和蹄子，然后抓住猪蹄子使劲地往外一捞，猪在洞里纹丝不动，连一点声丝儿都听不到。张玉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翻过猪圈墙朝屋里跑去，边跑边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大声喊道：“妈，妈，猪死在猪洞里了！”
张玉树为了弄清个事情的究竟，从屋子里拿了把手电筒，又折回身来到了猪圈里。
正在睡梦中的母亲，听到儿子在院子里急切的喊叫声，急匆匆地披了件衣服，踏着鞋颠着小跑步朝猪圈跑去，边跑边说叨着：“你说说，昨日个还好端端的，活蹦乱跳的，一晚上的时节说死咋就死了呢？”
张母颠着小跑步来到猪圈墙跟前，张玉树已经把足足有一百多斤重的两头大肥猪从猪洞里捞了出来。
张母看着平躺在猪圈里、嘴角切着白沫子的两头大肥猪，哽哽咽咽地说：“树儿，你看看还有气吗？”
“有，眼珠子还转着呢。”张玉树站起身问道：“妈，昨天下午你给猪喂的啥食啊？是不是吃坏了？”
“和平常一样，把麸子和胡麻纹子拌在一起，用开水烫上喂得。”
“那就怪了，好端端的，说病咋就病了，而且两头都成了这个样子。会不会是瘟疫？”
张母把两个胳肘拄在墙头上，泪眼婆娑地看着张玉树说：“树儿啊，这两头猪可不能死掉啊，是你过两个月娶媳妇时席上用的啊，都喂了这么大了，死掉多可惜啊，你快去请个兽医大夫过来给瞧瞧。”
母子俩的一阵喧闹声惊醒了邻圈的牲畜，牛在哞哞地叫着，羊在咩咩地喊着。这时东方已露出鱼肚，鸡圈里的鸡看到外面的亮色，一只只地从鸡架上拍打着翅膀扑啦啦地飞出了鸡舍。一只芦花大公鸡飞到猪圈墙头上，雄赳赳气昂昂迈着步子在墙头上摇头摆尾地来回走动着，并咯咯咯地叫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来回巡视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张母木讷地站在圈墙外头看着躺在圈里的两头大肥猪，看着看着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她还用充满期待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头大肥猪，内心深处还在期盼着对两头大肥猪的一线生机。猪啊！猪啊！哪怕是你动一动蹄子，或者是哼哼地叫两声，在这个时候都会给你的这位主人带来一丝惊喜。
过了许久猪还是那样躺着，张母还是那样站着，看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那只来回在墙头上踱步的芦花大公鸡，看着无动于衷的主人，拍打着翅膀跳进了猪圈里开始觅食。用水泥做的猪食槽是这只芦花大公鸡最容易觅到食的地方。因为猪食槽里每天都有猪吃剩下的一些食物，这些也是这只芦花大公鸡每天早晨觅到的最美的早餐。芦花大公鸡在猪圈里看了看周围的动静，习惯性地踱着步子朝猪食槽走来，走近猪食槽看了一眼木讷地站在墙头外面的主人，然后闪动了一下翅膀跳上了猪食槽的边缘。芦花大公鸡看到食槽里剩余的黄灿灿、亮晶晶的包谷子儿，咯咯咯地叫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一顿美味佳肴似的，迫不及待地跳到槽里啄起食来。张母听到芦花大公鸡欢快的叫声，把目光移向了猪食槽，看到鸡正在食槽里啄着包谷食。她伸长脖子又朝食槽里看了看，食槽的四角还有不少剩余的包谷子儿。她看到包谷子儿，就纳起闷儿来，包谷子儿是哪来的？昨晚的猪是她喂的，难道这些包谷子儿是树儿给猪添的夜食吗？
东方大亮，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张玉树请来了兽医大夫，他问到还站在圈墙前的母亲：“妈，猪现在怎么样啊？”
张母抹了一把脸，指着躺在圈里的猪说：“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又抬起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兽医大夫说：“刘大夫，你赶快给我家的猪瞧瞧吧！这两头猪可不能死掉啊！”
刘大夫“唉”了一声和张玉树双双跳进猪圈里，那只芦花大公鸡惊吓似的拍打着翅膀向猪圈墙上飞去，可是飞到半空又落了下来，飞了几次还是没有飞出去，而且飞的一次比一次低。平日里这截墙可难不倒这只芦花大公鸡，总是来去自如，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身体显得这样笨拙了，它只能拍打着翅膀惊恐似的在猪圈的四周到处乱窜。
当时还有一丝气息的两头大肥猪，不知啥时停止的呼吸，现在奄奄一息。经过兽医刘大夫的一番诊断，初步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当张玉树母子俩听到两头大肥猪是食物中毒死亡的，都面面相觑，怎么会食物中毒呢？一直不就是麸皮拌胡麻纹子喂得吗？张母突然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两眼紧紧地盯着猪食槽问到张玉树：“树儿，你昨个晚上给猪添过食吗？”
张玉树把目光也扫向猪食槽说：“没有啊。妈，怎么了？”
张母指着猪食槽里还剩余不多的几粒包谷子儿说：“你看，那包谷是哪来的？”
张玉树走近猪食槽看着剩余的几粒包谷子儿摇了摇头说：“是谁在猪食槽里倒了包谷子儿？”
……
当他们正在议论此事的时候，那只芦花大公鸡在猪圈里扑啦啦地拍打着翅膀，他们三个人的目光同时朝猪圈的墙角望去，芦花大公鸡又无力地闪动了一下翅膀，然后倒在了地上，最后做了一次垂死的挣扎，蹬了蹬腿，又闪动了一下翅膀死了。
三人亲眼目睹了芦花大公鸡的死亡过程，都目瞪口呆。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在短暂的时间内死去，能不叫张母伤心难过吗？张母抹着脸上的泪水说：“刚才还好端端的，在猪食槽里吃了些包谷，说死咋就死了呢？难道包谷——”当张母看到死去的两头大肥猪，又听到刘大夫说猪是食物中毒死的，刚才又亲眼目睹了鸡吃了包谷之后的死亡过程，她心里也有了底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张玉树接过母亲的话茬说：“难道是包谷有毒？”说着走过去从猪食槽了捡起一粒被水泡涨的黄灿灿亮晶晶的包谷递给刘大夫看。
刘大夫又在食槽里捡起些剩余的包谷子儿，剥开后，对在鼻子上闻了又闻，嘴里放了丁点儿尝了又尝。仔细地又端详了半天说：“就是这包谷有毒，而且是一种强效灭鼠药。”
经刘大夫这么一说，张玉树紧张似的跑过去看了看牛圈和羊圈里的牛羊，牛羊安然无恙。看来这两头大肥猪是有人有意害死的。
张玉树看着躺在圈里的两头大肥猪和一只芦花大公鸡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是哪个狗娘养的龟孙子给我家的猪下的毒啊？”说着沮丧地瘫坐在猪圈墙附近的土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