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火车站,已经月挂楼角,霓虹闪烁。房美月的心莫名激动了,扑扑直跳。她知道,自己已经想念这个城市了。才离开这个城市十天,感觉却像十个月、十年一样的漫长。毕竟,她在这个城市呆四年了!四年时间,可以念完一个本科,可以种四茬庄稼,可以经历四个“十月怀胎”!毫无疑问,她已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这一瞬间,她已不生贾界的气了。有的,只是想着贾界以往的好。房美月明明知道贾界不会来接她,还是习惯性地四下看看。多少次,房美月一回来,贾界万分遗憾地说工作太忙,再三表示抱歉,说不能亲自接“亲亲的小尾巴”了。这时,房美月嘴上撒娇说“不么,人家就叫你来”,心里已甜得要死。可房美月出了站,贾界会突然从后边“偷袭”过来,一下捂住她的眼睛。也可能,让一辆出租车吱嘎一声停在她跟前,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上车吧小姐,本帅哥已等候多时!”
房美月心急火燎地回了家,却扑个空。打贾界手机,关机。房美月问万答,万答说贾总出差了,上广州。
房美月一夜未睡。
如果是从前,发生这类事情,一夜未睡的是贾界!而今,掉换个个儿!
大二下学期,304室发生了两件事,“走光”事件和“蜘蛛人”事件。那天下午没课,我跟贾界有事出去了。另一个室友回家了。贾界说,听说体育馆有便宜足球票,咱们碰碰运气?一拍即合。贾界为房美月,我为齐姬。柳明名躲在宿舍就咸菜喝闷酒,热了,洗脸盆举脑袋上,兜头就浇,刚冲完凉。听见敲门声,柳明名以为是他的朋友呢,一开门,房美月一见,啊呀一声大叫,撒腿就跑。跟在房美月身后的女同学黄梅不知怎回事,抻着脖子往前够呢,结果,也重复了房美月的样子,尖叫一声,抹身就跑。柳明名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一丝无挂……
那时,贾界跟房美月已经由“地下工作者”,公开了身份。隔三差五,房美月就来304室找贾界。日暮时分,一有敲门声,十有八九就是房美月。但不是“出事”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大概下午四点过一点。晚上也有敲门的,也有可能是柳明名的什么“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儿子、外甥、表哥等等,后来我们才知道,都是他结交的烟贩子。“亲戚们”一来,柳明名就出去跟他们喝酒。一喝就多。他重复最多的一句说是:我追的那个美女眼见到手了,却让姓贾的给撬了去!那些日子,柳明名刚刚把那条白金项链丢下水道里。柳明名常常大着舌头跟他的狐朋狗友们说,煮熟的鸭子都飞了,“我哪有心思倒腾假烟啊?”
已经熄灯了,女声宿舍突然有人喊,“有贼!有蜘蛛贼!”另一个胆大的女声赶紧制止道,“别出声,快,给保卫室打电话,悄悄的!”
结果,抓住了贾界。
那天夜里阴云低垂,黑夜像一块染不透的布。可是,一个“大猩猩”影子映在窗子上,尽管隔着窗帘,屋里的人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影子本可能矮一点,房美月就在窗子下边的那张床上。如果那个窗闩子没划的话,贾界只要把头升上来,悄悄地打开窗子,伸手摸到房美月,约她出来。房美月曾说过,夏天太热,那个窗闩子不总划。可那晚那个闩子偏偏划上了。因为那天阴天。不太热。起初,那个没睡的女生看见有个黑影升上来,没太在意。可是,那个黑影要够上边的闩,站在窗台上,渐渐高起来,像个大黑猩猩……
熄灯前,柳明名酒醒了,才大着舌头说了“走光”的事。贾界气愤极了,可又说不出什么。心里特别惦记房美月,想去看看,可已经过了十点钟。越想越急,他不可能等到明天。在床上翻了大半天“烙饼”,他决定去找房美月。贾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门闩上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从窗口招呼房美月,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二楼吗?
这件事曾经轰动全校。嘲笑。鄙夷。讥讽。戏谑。说什么的都有。可房美月一点都不觉得难堪。相反,还引以为自豪。因为,那是他们倾情相爱的一个经典。一个值得永远珍视和纪念的经典!还有,那两双银筷子。1994年5月2日,在铁岭龙首山下的那个小饭馆,贾界宁肯挨“六块木头”打,也不肯为爱而忍气吞声。后来,这些只能是一个曾经的记忆。当贾界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房美月曾一次一次犹疑、困惑、迷茫、似是而非地问过自己:“有过这样的事吗?”
房美月在家呆到第八天的时候,说什么也呆不下去了。于是,房美月为自己搭了个台阶。她炸着胆子给贾界打了电话,说你要是同意分手,就“嗯”一声,不同意你就别说话,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这一分钟,比一个小时都长啊,房美月咽了三回唾沫,生怕控制不住,那颗往上一窜一窜的心,会从嗓子眼蹦出来!还好,贾界没有“嗯”。
贾界没有“嗯”,为什么不等她回来急着上广州呢?据她所知,天大的事,有万答在,他也不一定要亲自出马。同时,房美月还为另一个问题困惑:那天下午,自己为什么突然晕倒在歌厅?
唱完了《沈阳啊沈阳》后,那个叫靳枫的女人并没有开灯,却热情地递过来一听可口可乐:“喝吧喝吧,解解渴。”房美月接过已经扯开盖子的可乐,靳枫又加上一句,“你唱得真不错,确实不错。”房美月没看清她的脸,还是客气地道了谢,接过可乐。此后,什么时候昏了过去,或是睡了,房美月一概不知。房美月醒来时,只有柳明名在场。柳明名说,靳大姐说有急事,先回去了。房美月揉揉惺忪的睡眼,问自己怎么了,柳明名说,没怎么啊,你刚才睡了一觉。房美月说,我怎么能睡了一觉呢?柳明名说,困了就睡呗,这有啥呀?
房美月很糊涂。当然,她更糊涂的是——她不可能知道,靳枫以“情敌”的角度药晕了她,准备以搜身方式为这个“妖女”验明正身时,意外地发现了那张纸条——
二十六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在郊区的那个小饭馆前,她的心像几股麻绳拧在一起,疼痛难忍。当她把那个包裹放在马车上,下意识地碰碰女儿的脸蛋,女儿竟咧开小嘴朝她笑呢!那一刻,她头上的天再一次轰然坍塌,心都碎了,世界只剩下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痛,撕肝裂肺……
多少年来,靳枫早已背熟那个纸条:
未曾见面的恩人:
看完那张发黄的纸条,靳枫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她双手猛地捧起房美月的脸,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又看,突然大叫一声,“老天啊,你怎么这么捉弄人啊!”一下子扑倒在地,呜呜呜失声痛哭。柳明名连忙去拉她,“怎么啦大姐?”靳枫呼地站起来,狠狠扇了柳明名一个嘴巴,“你——,你这个混蛋!”
柳明名捂着火拉拉痛的脸怔在那里,莫名其妙。
佟大志曾对我说,女人和钱,这两样东西最伤人。可做为男人来说,世上又有几人离得开女人跟钱呢?佟大志还说,世上最好的东西,也是杀伤力最大的东西。什么都一样。不信你仔细想想吧。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想过太多的物种。真是这样。
佟大志跟贾界干起来了,差点出了人命。在秋比诗公寓前的音乐喷泉旁,贾界的家门口。佟大志一再说他跟房美月是清白的。贾界低着头,一言不发。佟大志讲那天跟房美月在“大帅府”旁边吃饭的来龙去脉,讲房美月被“强奸”一事,他怎样“第一时间”去的医院,贾界理都不理他,对着自己的手机说,“愣头青你来一下,马上!”
几分钟后,愣头青来了。贾界指一下佟大志,“我这个朋友急着回单位,你送他一下。”愣头青上来就揪佟大志的衣领子,“走吧你!”
贾界立刻跟愣头青吼起来,“笨蛋!我说他急着‘回单位’,又没说急着‘回家’,你凶什么凶?”愣头青眼巴巴地看着贾界,有点迷糊。贾界挥挥手,“去吧去吧,记着,不兴伤了他一根毫毛!”
这时候,房美月疯了般跑出来,一出楼洞口就喊,边跑边喊,不让贾界动手。眼见一只鞋子跑掉了,也顾不上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贾界跟前,“贾界,你还是不是人哪,”房美月索性脱下另一只鞋子,往贾界手上塞,“打吧,你打吧,我看你是打红眼睛了,六亲不认了,来吧,连我也一块打吧!”
愣头青上来劝架,抽冷子,房美月一鞋底子拍过去,“别装蒜啦,你们没一个好人!”愣头青连忙捂鼻子。
贾界急了,一掌扇过去,房美月在地上转两圈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立刻,满嘴丫子冒血。
佟大志一个高儿蹦过来,“咣”地一记重拳,贾界断根木那样摇晃了好下,才勉强站住,“贾界,你动手打一个弱女子,你他妈还是人吗?”愣头青见主子吃了亏,抽出刀子就刺,佟大志手疾眼快,左手一个“架打”搪过去,右手钳住他的手腕子,一拧,愣头青嗷嗷直叫,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架子工佟大志力气太大,自恃有点武把操的愣头青吃不住劲了。愣头青火了,连忙掏枪,佟大志上前按住枪柄,两个人厮扭起来。光着脚的房美月猛地站起来,“贾界,佟大志可救过你啊!”
贾界抹一把火辣辣的脸,“别掏枪!”
愣头青使劲歪一下脖子,“反了他了,这不收拾还行?”
贾界挥挥手说,去去去,去吧去吧!
愣头青不动。
贾界大声喝道,滚吧你,快滚!
愣头青狠狠挖佟大志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贾界又向佟大志挥挥手,你也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佟大志伤心地哭了。
佟大志说,“你是我的小尾巴啊,咋会这样呢?”
那时候,他们天天见,一天不见都想。佟大志手巧,会编蝈蝈笼子,会叠风车,会用柳树叶吹歌儿,敢上老高老高的树上掏雀蛋。贾界也编蝈蝈笼子,个个走形,三团四不圆。贾界叠的风车,不爱转。佟大志的手艺,向来都三个人分享。把形状好的蝈蝈笼子、爱转的风车、声音响的柳叶给他俩,自己留坏的。掏下来雀蛋后,他们捡点干柴拢堆火,烧着吃。佟大志最先想出招子,把小雀蛋用稀黄泥糊上,以防烧炸。要是三个雀蛋,就一人一个;要是四个,就给房美月两个,他俩一人一个;要是五个,他俩一人两个,佟大志自己少要一个。有一回,他们玩乏了,在草地上歇着。贾界后脑勺一沾地儿,睡着了。这时,一条大拇指粗的毒蛇悄悄爬过来,头高高地抬着,脖子放扁,吐着紫红色的信子,拉开袭击的架式!佟大志啊呀一声大叫,一个鱼跃,猛地掐住蛇身,蛇回头就是一口!佟大志的胳膊肿得比腿都粗,糊了好几天草药,才救过来。贾界父母万分感激,说佟大志为贾界搪灾啦。那个时候,他们仨多好哇——房美月挂在嘴上的话是,“大志,你真好”。贾界说,“大志,你救我一命,我不会忘的!”佟大志走哪贾界就跟哪,佟大志说,“你是我的小尾巴咋的?”贾界一噘嘴,“对呀,就是!”贾界又朝房美月噘一下嘴,“你是我的小尾巴咋的?”房美月一眨巴眼,“是就是,咋的啦?”
上完小学后,佟大志的家搬到另一个山沟。
他们从此失去了联系。
在县重点高中再相见,已有些生疏了。见佟大志那样寒酸,穿补丁打补丁的衣服,食堂都吃不起,呆头呆脑,贾界也懒得提起往事。贾界的“电炉子事件”发生后,佟大志一下把责任揽了过来,贾界万分感激,非要请佟大志下馆子,佟大志说,“别见外,你忘啦?你是我的小尾巴啊!”
哦对,对呀!贾界紧紧握住佟大志的手,愉快地承认。
“哦,我的小尾巴!”这句话,不知多少次让房美月喜悦不已!
1994年9月。当房美月从沈阳北站的出站口出来,贾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把搂过房美月,不住拍打着她的后背,这样说。房美月的手被贾界拽过来的时候,还瞅瞅直勾勾看他们的人,一听这话突然来了电,立刻拥紧贾界,生怕一松手,贾界会飞了。来之前,房美月告诉过贾界车次,贾界说他可能追欠他的“小粒子移动”工资款,让她在车站等他,他接了电话立刻来。他还告诉她一个手机号码,“怕耽误事,我还借个手机呢!”临下车前,房美月还掏出来一个纸条看看,想,一出站就找公用电话。不想,她在出站口门口,让贾界逮个正着!
贾界常常给她一个惊喜。这回也是。不是房美月“吃一百个豆不嫌腥”,而是贾界说过追债的事,房美月真的信了。
大三那年,一阵翻江倒海的激情过后,房美月哭了。房美月直勾勾地看着褥单的淋淋鲜血,“我就这样……给你了?”
贾界轻轻地过去,一手勾住她的后背,一手勾住她的腿弯,抱起来,在床上走了三圈,然后轻轻地坐下,让房美月坐在他的怀里,“美月,什么也别说”,他亲了一下她的唇,“你是我的小尾巴,你疼我也疼,你乐我也乐,记住,这个可爱的小尾巴跟我长在一起,心连着心,永远也不分开。”房美月把头深深地扎进他的胸里,贾界感到胸口立刻湿润了。突然,房美月仰起脸,“不对!少两个字,你该说,我是你快乐的小尾巴!”贾界连忙纠正,“噢对,对对,你是我快乐的小尾巴!”
2002年正月十五晚上,贾界宣布,正式甩了这个“尾巴”。当时,皓月当空,银光如洗,彩花灿烂,一派妩媚。城市的夜空很少这么美丽过,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一年仅此一个的正月十五!夜空中,不时炸放耀眼的礼花,多姿多彩花样翻新的各式礼花!近处的楼群鞭炮声声,不时有“钻天猴”发出尖利的鸣叫刺破夜空,伴以大人孩子们的欢呼。街上人群密集,情侣们相依相携,来来往往,欢笑声不绝于耳。各大公园都有灯会。据说,还有歌舞晚会,篝火晚会和专场电影。这时候,房美月却被赶出家门,孤身一人,凄清落寞,彳亍街头。一辆奔驰轿车跟上来,稳稳地停下,被她拒绝后,再跟上来,再停下。为了不难为司机,房美月上去了。司机问,上哪?房美月说,北站。司机说,贾总让我送您到要去的地方。房美月说,北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出来前,贾界说,“缘分到头了,你走吧。”
房美月惊愕了,现在?对,现在。今儿个是正月十五,你为什么这时候撵我走?因为,我觉得你就该今晚上走,月圆的时候。贾界将脚抬到沙发扶手上,抖两下脚丫子,“我特意挑的这个日子。”
贾界说这话时,电视里正在直播春节联欢晚会的颁奖文艺晚会,赵本山用鼻孔吹完的葫芦丝《春到苗寨》,又拿起了二胡。他们都喜爱赵本山的节目。赵本山刚刚拿起二胡,贾界对愣着的房美月说,“怎么?还用我亲自开车送你啊?”
房美月穿上外衣后,贾界又说,“别以我的病作由头啦,我的病好啦!”
房美月走到厅里,贾界的话箭一样射透她的心,“找去吧,除了那个傻逼佟大志,你连个带把儿的男人都找不着!”
此后的许多时日,房美月耳边总是回响这句话,“你连个带把儿的男人都找不着!”
后来房美月找了“第十一”。头一次上床,第十一愧疚极了,没有成功。可房美月一点都没怪他。没怪。因为,房美月觉得,至少,他还是个“带把的”。万念俱恢,房美月想过死。可她没有。是答应过养母年年鬼节、清明送灯吗?是。又不是。是这个世界还有不少牵挂的事吗?是。又不是。是她对生命还有些许热爱吗?是。又不是。
为什么还活着,屈就“第十一”呢?
仅仅是她随便的一个“赌”吗?是。又不是。
咳,人在许多时候的许多行为,都有不少偶然性。不是“是与不是”那样简单。
其实,老鳏夫“第十一”娶到房美月时只承诺一个字。
当房美月遇到第十一时竟是这样一个人后,突然问一句:你能娶我吗?
“第十一”吓了一跳。
当两人真的进入实质性话题,房美月和他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累了,你能给我烧洗脚水吗?能。我饿了,你能给我做饭吗?能。我闷了,你能陪我散步吗?能。我乏了,你能给我按摩吗?能。
那好,我嫁给你。房美月说。
那时,贾界心中没有爱,没有亲情,没有友善。只有恨。门璐要去趟美国,这是她的业绩突出应该兑现的公司奖励。贾界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阵,“怎么?你活够啦门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