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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根(1)

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

雪是住了的,像路过耙耧山脉的客人呢,歇了七天脚,又起身走去了。

不知去了哪儿了。

把山脉和庄落又还给夏天了。

夏天是遭了大雪欺侮了,回来后满全脸没有喜兴色。日头是决然倔硬地不肯出来呢。云雾低垂在庄头上、梁顶上,你把手一伸,云彩从你的手缝流过去,你的手也就像跟着水湿了。一早起床,独自立站在院落里,或立站在庄子口、梁道上,把双手举展在半空里,抓一把水雾,在脸上抹一抹,搓一搓,脸就洗过了。眼屎没有了,也不再瞌睡了。

只是双手有些泥糊哩。

雪化了。

未及在雪天剪获的小麦,就在云雾天里霉腐了。没有日头,气象闷焐着,那熟了的麦穗就黑了。麦粒也黑了。麦粒里的淀,也成了青的了。人吃了就要拉肚中毒了。

麦棵在田里焐成黑草了,来年的冬天,牛就没有麦秸可吃了。

时日再往后边走,下年秋后,也没有小麦种子落地了。

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同来问苦呢,一皆儿住在庄子当间处地的院落里。院落原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处庙院哩,庙里敬有菩萨、关公和受活庄的祖先受活婆。说是有了这聋哑受活婆,才有了受活庄。是受活婆给了从山西洪洞县行乞受辱路过耙耧的胡大海一顿好饭食,胡大海才在耙耧这里放生了大迁徙中的盲父和残子,赐他们以田,赐他们以银,还赐了他们水,残人们就有了天堂的日子了。满天下的残人就往这儿一拥而来了。也就有了受活的村落庄子了。

是该敬着那个哑婆哩。

可后来菩萨的像没了。关公的像没了。老哑婆的塑像也都没有了。扫了地,架了床,那三间瓦房就成了庄里专门接迎来客的客房了。十七八年前,县长在镇上做社教员时,来到受活是住在这庙里,而今还住在这庙里。物还是,人已非了呢。县长转眼已是中年了,四十岁,从柏树子公社打水扫地的临时工,到做了受活庄的社教员,再从转成乡干部,升到副乡长、乡长、副县长,到而今坐在一县之长的位置上,县长想起来便堆满一心的感慨呢。

双槐县是一个穷县哦。顶级的穷县哩。外边世界上的日子都已旺得如同着了火,可双槐县县委、政府门前的公路还是沙土路,落雨天,路上汪的积水能淹死不会泅游的牛。有一年,有个孩娃就是掉在县委门前的积水坑里淹死的。县里没有厂,没有矿,只有山地和沟壑。几年前各办公室都还交不起电费和电话费,县委和政府为一辆小车坏了轮子该谁来维修也还吵了架,老县长把手里盛酱菜的玻璃水杯摔碎了,县委书记把扫玻璃窗户用的笤帚摔断了,地区的牛书记来县里调解时,一个一个找县干部谈了话。

找到县长说:

“你咋样才能让该县富起来?”

县长说:“那容易,你把我的头给割下来。”

地委书记又找到县委书记道:

“你不能让该县脱贫你就别干了!”

县委书记就给地委书记打躬作揖道:

“老首长,能把我调走我现在就给你磕头了。”

地委书记说:

“我撤了你!”

县委书记说:

“能让我走,撤了也行呢。”

地委书记就把手里的茶杯摔在脚地上了。

又一个一个找着县委、政府的副干们谈。

找着柳副县长说:“你的农田整得不错呀。”

柳副县长说:“地种得再好也还是一个穷。”

地委书记说:“你有什么法儿让双槐富起来?”

柳副县长说:“这不难。”

地委书记盯着他的脸:“说说看。”

柳副县长说:“没有厂,没有矿,有山有水发展游乐呀。”

地委书记便笑了:“黄土浑水你让谁来游乐呀?”

柳副县长说:“牛书记,北京那儿游乐的人多吗?”

书记说:“那是首都,几朝古都哟。”

柳副县长说:“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的人多吗?”

书记说:“多。咋的了?”

柳副县长说:“我们出一大笔钱去俄罗斯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把列宁的遗体安置在双槐县的魂魄山。”说,“牛书记,你没去过二百里外的魂魄山上吧,那山上柏树成林,松树成行,有鹿、有猴,还有野猪和猕猴桃,活脱脱是一个森林公园呢。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那山上,顶儿重要的是全国、全世界的人都要疯了一样去那山上游乐哩。一张门票五块钱,一万人就是五万块钱哩;一张门票十几块,一万人就十几万哩,要一张门票五十几块,一万来人就是五十几万块钱哩;一张门票正好一张大票?一万游客是多少的大票呀!全县人一年种地能种到一百万张大票吗?屁!狗屁哩!猪屁哩!牛屁、马屁哩。可是哟,人山人海都来魂魄山,一天何止一万游客哟。九都的人、河南的人、湖北的人、山东的人、湖南的人、广东的人、上海的人、中国的人和外国的人,一天接待一万人、三万人、五万人、七万人、九万人,九万人中总该有十分之一是外国佬来看魂魄山,来看列宁的遗体吧,他们买门票当然不能使着咱们的钱,他们用美钞,一张门票五美钞、十五美钞、二十五美钞不贵吧?是看列宁的遗体哩,二十五美钞当然不贵哩。一人二十五元,十一个人就是二百七十五元,一万人就是二十五万美钞啊!”柳副县长说:“还有住宿、吃饭、购买游乐品和山货土特产。”又说,“书记呀,那当儿我就怕到时候公路修窄了要堵车;宾馆、旅店修少了,到时候游人没处地儿住;就怕这个县到时富了有钱没处地儿花。”

柳副县长是在县招待所和地委牛书记谈了这番设想的。那时候,牛书记坐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被烟头烧了一个洞,他一边听着一边去抠那个洞。豆大的洞已经被他抠得过了红枣、过了核桃、过了柿子了。地委书记已经有些老了哩,五十几岁了,临了六十了,单瘦身,长细个,便衣裳,脑上的头发脱留了一个洪亮的场,残下的也花苍苍着白了呢。他辛辛劳劳革命一辈子,经见了的官、干无数哩。柳副县长就是他从一个乡干拔将上来的。那时候,几年前,他来到这县里,听说有个乡有了一条公路了,家家通电照明了,户户人家吃上了自来水儿了。各家的灶房里都有了水龙头,手一拧,水就流到锅里了。问说通自来水的钱从哪来的呀?答说人家给的啊。问到底谁给的?说那乡里有个人新中国成立前去了南洋了。在南洋开了银行了。闲下来回到家里看一看。正是秋收哩,乡长柳鹰雀那天就让全乡农民谁也不能下田去掰玉蜀黍,学生孩娃也都放假了,老老少少一律都立站到路边夹道接迎那个南洋人。从乡里到那南洋人的乡落庄子有五十七里的路,这五十七里山路是不通汽车的,泥土道,弯弯曲曲宛若鸡肠呢,农民们成百上千就都立站到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上。重要哩,重要哩不是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都立站满了人,是这五十七里山路上全都铺了红。不是红地毯。是红布、红纸和乡落里结婚才有用的红绸子。五十七里,是每个乡落庄子都分了一段儿,没有红绸、红布的庄里人,就把女人的红袄、红衫铺上了。大凡带红的衣裳尽都铺在了那路上。唢呐也是要吹的。锣鼓也是要敲的。一条红曲曲弯弯从看不见的天那头,铺到了这头乡落的脚地下,铺到了南洋人老宅的家门口。那天下着雨,南洋人从乡里下了汽车就被一只挂满红绸的花轿抬上了。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五十七里红,花轿他是不肯去坐的,可他不坐,那抬轿的人就都朝他跪下了。

哗哗啦啦跪下了,容不得他不坐那花轿。

容不得他不坐着花轿从那五十七里红上走过去。

锣鼓是敲得很响的。

唢呐是吹得极有韵律的。

百姓们的鼓掌也是很有拍节的。

他想从那花轿上下来走走时,抬轿的人就会重又跪下来。跪下来他也还要地步着走,且还不肯走到那红布、红纸和带红的衣裳上,百姓们的掌就不鼓了,锣鼓手也不再去敲了,唢呐也风息浪止了。人人都朝他跪下磕头了。孩娃们跪下来,八十岁的老人也要跪下来,都说他给故里争光了,荣归故里了,不走到那布上,不坐到轿上就是嫌了乡里人的接迎了。他就又不得不回到了红布上,回到轿子上,就最终,眼含着热泪向父老跪下了,说花多少钱他也要把那五十七里山路修一修,也要整个乡里都通电用上自来水。

地委书记就去那乡里观览了。

便和乡长柳鹰雀见面相识了。

问:“你能让全县的村落都通电通水吗?”

说:“我是乡长,只能管着一个乡,哪能管得了一个全县呀。”

到后来,短日里,他立马就是了副县长,管了全县的农田了。地委书记知道他把一个县的农田修得不错哩,整整平平、一片一片,车从农田的地旁路上开过去,像船从爽爽的海面驶了去。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地委书记知道他是一个饱了才学的县干哩,知道他脑里装着无数的令人惊异的智才哩。可是呢,尽管这样儿,当他说到把列宁的遗体购将回来时,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魂魄山顶时,牛书记还是在心里一冷猛地惊跳了,像听说谁轻手轻脚地在青石板上一走路,也就踩下了一串坑、留下一串脚印儿,一开口说话就把青石板震惊碎裂了,震惊成粉粉末末了。看着他,这个壮壮实实,个儿不高的副县长,地委书记先是像看一个成年大人在用自己的尿水和泥捏着的塑像儿,一脸的讥嘲和不屑;后来听他算了那门票的账,他脸上的嘲色就慢缓缓地转成了浅淡的笑。再末了,柳副县长不说了,他的手也搁在那抠大了的沙发的烧洞旁,脸上换成了紧绷着的正经和厉严,望着柳鹰雀,就像一个父亲望着一个他最疼爱的捏尿泥的孩娃儿,不仅手脏了,脸脏了,浑身都是泥和水,且还把好不易做成穿上的一件新衣扯破了,丝丝连连了,是打是爱都不易开口动手了。

他想了一阵子,低着声儿问:“我说柳鹰雀,你知道列宁的原名叫啥吗?”

柳副县长就低头盯着脚地上,想了想,笑笑说:“知道哩,我哪能不知道?专门翻过资料了,为背他的名字念了几遍呢,一拢共是十三个字,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说,“列宁是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农历四月生,这个甲子的民国十三年腊月死。”说,“列宁一共活了五十四岁还少三个月,还不到咱们这个县的平均年龄哩,比平均年龄还又少了十几岁。”

问:“知道列宁都写过啥儿书?”

说:“最有名的是《怎么办?》、《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还有《国家与革命》。”说,“牛书记呀,列宁是咱社会主义的祖先呀,是咱社会主义国家的爹,你说哪有孩娃不知道爹的景况哩。”

问:“人家咋就会把列宁的遗体卖给你们县?”

柳副县长就从备好的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从袋里取出了一张《参考消息》报,两份那时节只有县、团级以上干部方可以看到的内部文件儿。报纸是庚午马年秋天的老报纸,在那报纸二版的右下角,有一个消息拢共三百零一字,标题是《俄罗斯欲焚列宁遗体》,内容是说苏联解体了,保存在莫斯科红场上的列宁遗体是继续存下来,还是火化,成了俄罗斯各政党的一个焦点问题儿。说欲要焚烧列宁遗体者,在执政党内有很高的呼声呢。那两份内部文件呢,也都是地委书记常要看的文件参考哩,一份是比那《参考消息》晚了三年的壬申猴年五月的,另一份是距他们眼下的聊说,只早了三个月,比欲烧列宁遗体的报道晚了整七年半。文件的内文哩,其主要内容都是反映各地区、各县的农民不堪税赋自杀的、暴闹县委的,或者是农民们有了冤案结集去砸了县委、县政府大门、桌子、汽车的。还有南方一个乡,政府员们去农村收缴人头税,有一家村妇交不起,她就让政府员们把她睡了去。睡了也就免缴了。后来交不起人头税的乡落妇女都去让政府员们睡,政府员们睡不过来就成了负担了。这内部文件是地委书记睡前必看的,像天底下的孩娃们睡前都爱吃上一口奶。可他竟没发现这一份距那欲烧列宁遗体有三年、一份七年半,彼此相隔整七年的文件缝的空白里,时常会刊一些国外的精短要闻和令人睡不安稳的短文章,可这两期参考文件的短文章里竟有两篇内容完全相同的小要闻,都是不足百来字,都是说俄罗斯经济困难,保存列宁遗体的经费没有来源,成了一个大问题,且这更时近的短文里还说,因经费短缺,列宁遗体都已经有些儿变了形了呢,说遗体管理人员常常到政府机关跑断腿才能讨回那笔遗体管理费;说俄罗斯有政要人员提议把列宁遗体转让给哪个党派或者大公司,可愿接收列宁遗体的党派又出不起这笔钱,能出起这笔钱的公司或资本家又不愿去接收,因此这个提议最终不了了之了,如回不到家的老车样半途而废了。

地委牛书记极仔细地看了这两则要闻短消息,又看了看参考报上的老新闻;看了看老新闻,又看了看那两则短消息。把那文件和半黄的参考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盯着柳副县长望了大半天、大半月、大半年、大半生,末了呢,他对柳副县长说:

“柳鹰雀,你给我倒杯水喝喝。”

柳副县长就去给书记倒了水。

问:“牛书记,你说我们还用愁县里的穷富吗?天下到处都是宝,看你去找不去找。”

书记说:“柳副县长,你今年多大呀?”

柳副县长说:“大闹饥荒那年生。”

书记说:“这开水不热呢,你去重新提一壶。”

柳副县长就去给牛书记提换开水了。牛书记独自在屋里,又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消息和文件上的小要闻,拿起来,要看时,却又用力地丢在了桌子上。

一个来月后,双槐县的景光山流水转了,老县长被调至九都的哪个局里了,县委书记被派到哪儿学习了,柳副县长被任命为该县县长主持全县工作了。

在县常委一同顺利地通过了购买列宁遗体决定那一天,柳县长独自到县城郊外坐了一夜呢。他觉得购买列宁遗体这桩事儿有些寒凉和悲壮,不知是他为列宁感着寒凉和悲壮,还是为自己这一县之长的举措感到寒凉和悲壮。末秋里,月亮稀薄薄地铺在收过庄稼的田旁头,到处都是半热半香的庄稼味和土腥味。柳县长就那么木然地坐到一老深的夜里去,末了像要对列宁表示井深的歉意样,他朝自己的大腿上狠劲儿拧几下,还狠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掴了一耳光,然后莫名地跪下来,朝着大约是列宁故里的俄罗斯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在心里对列宁连说几声对不住你了哦,对不起你了哦,来日就把《双槐县关于大力集资、引资购置列宁遗体的有关规定》的文件下发到各委、局和各个乡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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