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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果实(2)

连夜儿赶到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只昨夜儿在地委牛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得心慌没神儿,似乎想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春时的柳枝呢,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管着一方八十一万的人口呢,有八十一万人,见了他都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叩礼呢,他当然不能瘫在省长的办公室。外面的日头,黄灿灿地悬在楼顶上,光亮贴在省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眼如忽然老花了,头也有些晕,柳县长看着省长,像两年前他自个为了啥事去了双槐县的监狱时,那些犯人们望着他就如他眼下望着省长样。他积极儿想要坐下来。屁股后就是沙发哩,可省长说你坐吧的时候他没坐,现在省长说了你走吧,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还渴得很,很想去哪弄一滴水湿湿干裂裂的嗓眼儿。省长的身后是从山里特意运来的林地里的矿物自然水,塑料儿桶,桶口下有一个红把儿、绿把儿,红把儿一扭是热开水,绿把儿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凉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自然水。省长也看见他瞟那水了。可省长不仅没有给他倒水让他润润火喉咙,且还把放在大办公桌上的一个黑皮公文包儿夹在胳膊弯里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还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长的办公室。这是他平生儿第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不消说,也是平生儿最后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打心里说,他不能不用力看看省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他想的那么大,没有他想的那么堂皇哩,一笼统的三间房子里,摆一张大桌子,一把皮椅子,一排大书架,还有十几盆的花和他屁股后的一排皮沙发。再还有,就是那大桌子上有三四部电话机。别的啥儿柳县长就看得不大清楚了,记得不太明白了。当然哟,省长的脸和身子他还是看得明白,记得清晰哩,就像记得列宁纪念堂里那列宁水晶棺材的尺寸样,一分一毫的都不差。那张脸是暗黑里泛着深红的,像长年被人参汤浸了一样发着光,团儿状,窄额门,白头发,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隔了年,过了月,一种香味正浓的好苹果。好苹果,却因来年过月满是松皮纹路了;虽来年过月,却因着品相的好,也还散发着苹果的香味儿。他穿的是一件淡白淡黄的绒毛衣,套了一件质地好极的灰色夹克衫,披了一件阴月色的呢大衣,脚上是圆头黑皮鞋,裤子是深蓝色的啥子料儿裤。说起来,他的穿戴并没啥儿新奇的处地儿,和大街上有些身份的老人一样呢。整个人都常凡得没啥儿说。可那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说话语气哩,和和平平中却含了冷凛凛的寒。他是省长哟,能把天塌地陷的事说得如日常刮风下雨样,没啥儿惊惊怪怪的,可那风那雨,却是能让房倒屋塌,大树儿连根拔起呢。翻过来,他还能把令人寒凉的事说得如一炉火样儿暖。其实呢,那一炉炭火里却埋着一块终年累月烤不化的清冰呢。

真是这样哟,省长说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儿飘在地上了,说地陷了的事就如一粒芝麻落在一个牛脚窝儿了。那时候,柳县长并没有想到省长说话的工夫胜着海深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赶路,又等这么老半天,就是我天错地错,你也不能只给说这么几句话,你也该让我跟你说上几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可是哟,省长夹着他的黑皮包儿要走了,柳县长只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退着出来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半筷子长的工夫儿,至多是从房檐下落几滴水的工夫儿,未及从脑的空茫茫里抓住一丝啥,柳县长就退着从省长的屋里软腿软脚出来了,直到这当儿,他才一冷猛地灵醒到,省长见过了他,他也已经算是见过省长了,可省长几句话,把要说的全都说过了,就把他一老辈的努力像扔一兜粪样从山上扔到崖下了,从火热热的夏时甩到酷冷冷的寒冬了,把他一老辈的努力都如将一把儿柳絮杨花般送到了风口上,一转眼,就都随风去了呢,没着没落了,不知要散落到了哪里呢。可是他,柳县长,和省长见过了,从省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却还未及给省长说上一句呢。

柳县长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热发烧。要在双槐县,秘书和县医院得把最好的药送到床头上,可在省会这一处地儿,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三天,吃感冒药像吃炒豆儿,一把又一把,以为不会退烧了,会咳嗽不止转成肺叶上的病,可待县里派去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从京城被省委的干部领回来,直到省长也用几滴水工夫见了这一班人马后,他的感冒就一冷猛的好些了,烧也退去了,像他发冷发烧就是为了睡着等那一班人马们,等他们回来给他说那么几句话。

“省长说啥啦?”

“省长没说啥。省长说就是想见见我们哩,看我们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说需要了他可以让省精神病院为双槐县设上一个专科呢。”

“设啥科?”

“说是政治神经科,说怕我们都得了政治疯。”

“日他祖奶奶——还说啥?”

“还说让我们回到双槐县,要挑好最后几天担,站好最后一班岗,过几天就有人去接那担儿了。”

“我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的祖奶奶。”

这样骂了呢,就只好领着一班人马从省城那儿返回了。像十年寒窗的一班人,临了入场了,却被考官拒在考场外面了,不让他们走进考场了。这样呢,不光是十年寒窗的辛劳在一瞬眼间云样白白散尽了,还把他们一生的期冀儿都一股脑儿抛到身后了。从省城到双槐,天色蒙着时,他们就上路,先是坐了一程火车到地区,再坐着县上派来的汽车回双槐,一路上从县长,到那别旁的人,颠荡了一天谁人都没说上一句话。一路上,柳县长的脸都如青色的柿子哩,像人死前的脸色呢,骇着人心哩。几百里的长途道,他坐在前排没说一句话,于是哦,别人就都不敢多说一句了。他们是在省城这边,办理完了一堆儿一筐到俄罗斯国的手续才去京城的。从北京飞着去往俄罗斯国的机票也都买好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上,因为到俄罗斯国是买人家囚葬在红场地下的列宁遗体哩,得让国家的一个部门在他们县上开出的证明信上盖个章。也就一个章,红圈儿,里边写有不足十个的字。可在他们去那个部门盖章时,人家说你们坐着等一会儿,喝点水,别着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让喝着,人家就走了。在这一瞬当的工夫里,就又有人来把他们带走了,问了许多话,如买列宁遗体的钱准备得够不够,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盖在哪,有多大,保存遗体的技术考虑得周全不周全,还问了要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的森林公园里,门票一张多少钱,县里暴富后,这些钱准备咋个儿用。总之呢,能问的,全都问到了;能答的,他们全都答到了。到末后,人家说你们别着急,管章的人早上刚出门,到八达岭的长城游乐了,我们已经联系让他立马赶回来,你们就在这儿耐心地等,该吃饭时我们派人给你们送饭来,就那么立等着,就把省里的干部等来了,也就把他们领将回来了。

到眼下,一切都结了,像是一台戏,闹闹呵呵唱完了,该收拾戏台、戏装回家了。没人知晓一路上柳县长心里想了啥,没人知晓柳县长独个儿到魂魄山上列宁纪念堂那儿看见了啥。反正呢,从魂魄山上返回来,到了县城的东关天象临黑了,暮色隆隆了,柳县长的脸便一老彻地成了死人脸色了,深青深灰着,像烂腐烂腐、散着一股刺鼻气味的坏到极处了的柿子哦。而且呢,他的头发也一冷猛地花白了,不知是从和省长见了面后白了的,还是到了列宁纪念堂那儿看看啥儿白了的,横横和竖竖,是白了大半儿,像一蓬白雀子的窝儿样。

冷猛的,柳县长老了呢。

一老彻地老了呢。

柳县长像老人一样朝着他的双槐县城走,脚下软软的,像不小心就会倒在脚地样。

算一算,柳县长从离开茅枝婆领的出演团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对足,也就几天间,可在这几天间的瞬当里,他像离开了双槐几年哩,几十年,半辈子,似乎连双槐的百姓都不再认识他了呢。先前哦,无数次地从这老城的街上走过去,穿过城门到乡下,或者沿着马路到地区去开会,那时候,他都是坐在车上的,景景物物从车窗掠过去,就像风从他眼前刮过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啥儿也没有留下呢。偶尔呢,因了啥儿从车上走下来,街上的百姓也就一眼把他认将出来了,立马一阵儿乱,慌乱里亲昵昵地叫着柳县长、柳县长,会把他围将起来哩,不是拉着他回家去吃饭,就是搬个凳子放在他的屁股下,想请他在自家门口坐一坐,或者呢,把一个刚出生的娃儿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乞求他给孩娃带来一些福运禄,然后再请他给孩娃起上一个名。还有人请他用写得并不好的字给门面铺子题句儿词;有学生娃儿举着作业或书本请他签名儿。从城里走过去,他就像皇上从街上过去样,让人慌喜哩,让他顾不上一街两崖的色景呢。可是今儿天,黄昏哩,又干冷,街上人都寥少了,铺儿、店儿的门都关上了,大街儿小巷子,也很少有人走动了。长长的一条街,像人走屋空一样安静着,只有那回家晚了的鸡们还在街脸上晃。

正是为了怕见啥儿他才从城关下车的,才要从老城穿街而过的,然而哦,街上人空着,没人见着呢,没有人像往日样一眼把他认出来,柳县长的心里反倒有了几分、十几分的渴念了。这个县城就是他的县城呢。这个县就是他的双槐县。这个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柳县长。他从街上走过去,该是有许多惊动的。可是哟,今儿街上却是十二分的清冷着,偶尔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闪着冷,疾脚快步地往家赶,打根儿就不扭头朝柳县长看上一眼呢。有两个媳妇,开门出来唤她的孩娃回家吃夜饭,目光明明是在柳县长身上搁了许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识样,唤了几嗓孩娃儿,就又关门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哟,街脸上都是破砖烂瓦的老房子,偶尔间杂有一两幢新瓦楼,那楼房也方方正正着裸了红砖墙,在这冬天里,楼房像刚做成未及上漆的红松棺材样。就这样,柳县长独自慢慢地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从迎面又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不消说,他们是去新城繁闹的处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说,他们都是本县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儿天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认命谁。不要说是个副局长,就是局长也行哩,只要他们能够认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担,弯下腰,鞠个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见了他样叫一声柳县长。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从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人走融入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是柳县长。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地错过他们来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口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认出来他就打算把他们提拔个局长啥儿的,可终是没有一人把他认将出来呢,没有一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天是一老彻地黑将下来了。城街像落入乡下黑夜的胡同样,直到了县里的家属院,他身后的街灯才亮将起来了。柳县长从来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想让人老远把他认出来,老远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是怕见人才趁着暮黑回到城里的,可真的没人碰见他,或见了又因着天黑没能认出他,他反倒心里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抢净的仓房了,一粮一物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了。不消说,家属院那守门的老汉是可以一眼认他出来的,会慌忙忙从门房里出来叫他的,可到那门口时,守门的老汉却没有如往日样从门房出来叫他柳县长。柳县长老远就看见门房里亮汪汪的灯光了,可到了那里时,门口却静得和墓口一样哩。

守门老汉不知哪去了,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呢。

在门口掸掸脚,柳县长走进了家属院。

他该回家了。

他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妇说有能耐你就三个月别回家,他说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准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没有回家哩。那时候是初春,现在都已是隆冬了。

要么是下乡,要么去开会,要么是住在列宁纪念堂的工地上,他好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好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有时候,人是在县城,可他宁肯住办公室也没有回家呢。这一会儿,走进家属院落时,忽然间他觉得记不清媳妇是啥儿模样了。记不清她的黑白胖瘦了,爱穿啥儿衣裳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见着星,不见着月,云像黑雾样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雾浓浓的黑间里,柳县长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慢缓缓想起媳妇今年是三十三岁或三十五岁的人,小个儿,白净脸,乌头发,头发总爱落散在肩膀上。他记得媳妇的脸上还有一颗豆儿痣,是日常间人们说的美人痣,半黑半褐色,可却是死活都不记得那痣是长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了。

一进门,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上,柳县长想,说啥儿我也该记住那痣是长在她哪边脸上的。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柳县长抬头朝自家房的窗口望一下,看见媳妇的影子像雀儿样从那改成灶房的阳台上,一闪过去了,他心里像被啥儿轻轻抚弄了一下子,立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几步他又往左边拐去了,他想他还是该先到敬仰堂里去一趟。也许半年没回家,也许几年没回家,敬仰堂都不知变成啥儿模样了。

也便先一步到了敬仰堂。开门,关门,再开灯。灯光哗的一下亮了时,望着迎面墙上的像,他心里的滋味已经大不是了从前那样受活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霍查、铁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洛斯的像都还依着原样贴挂在正墙上,中国十大元帅的像也还依着原样贴挂在身后墙面上,而唯一不同的,是柳县长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个位置了,而挂在了第一排马、恩、列、斯、毛的后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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