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蝉噪叫，垂柳拂波，已是仲夏季节。这是欧阳海在部队里度过的第二个夏天。部队突然停止了紧张的军事训练，接受了一项紧急任务：帮助一座国防矿山修筑运输铁路。这项任务，是在赫鲁晓夫集团背信弃义，撕毁合同，撤走专家，造成工程停顿的情况下受领的。
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出发了。
湖南的夏季，雨水特别多，空中一片云，地上一汪水。部队行动，正赶上了这场开门雨。
这一天，三连翻过一座大山，下了谷地，正在酱缸似的烂泥上艰难行进，前面忽然吹起了休息号。等了很久，没听见继续前进的号令。大伙儿正在纳闷，二排长风风火火地跑回队伍里，通知各班原地宿营。
新战士黄祖庭弄得糊里糊涂的，忙问：“班长，这儿前没村，后没镇，天上是雨，地下是水，往哪儿住呵？”
欧阳海嗬嗬笑了，说道：“小黄，你朝这个山坡上好好看一看，是什么？”
黄祖庭愣愣怔怔地说道：“全是茅草、刺蓬、乱竹丛，没个人家呵！”
欧阳海说道：“那么多的房子你没见哪！”
黄祖庭醒悟地说道：“呵，你是讲全靠自己动手呵？”
欧阳海点了点头。他选了一块平光大石，放下背包打底，等战士们跟着码砖垛货似的堆好了东西，又脱下雨衣蒙在顶上。接着又从竹皮鞘里抽出柴刀，带头冲进了烟雨茫茫的山林里。战士们紧随在后，开始砍竹，伐木，搭棚子。正午一过，两排茅屋奇迹般地出现了。
傍晚，关连长象组织作战一样，带领班排长进行了现地勘察。这里是一个椭圆形的峡谷地带，四面环山，岣岩笔立，沟壑纵横，十分险峻。由于长年洪水冲刷，淤积了很厚的污泥乱草，朽枝败叶，人踩上去一陷多深。三连的任务是：在这片长度五公里的沼泽地上，清除稀泥，疏通积水，筑起一道七至八米的水平路基，铺上枕木，架上钢轨，保质保量，准时与南北合拢，通车。工期急迫，不容迟疑！干部们现场议决，划开了工区，分配了工段。
第二天，几十里的工程全线开工了。三连以班为单位，带向了各自负责的地段。战士们了解了赫鲁晓夫集团的丑恶行径，怒火中烧，情绪分外激昂。这次施工，部队的斗志特别旺，热气特别高，劲头特别大，用欧阳海的话说：拼死拼活也得争口气！
四班战士们刚刚走出营区，忽听背后叫喊：“喂，四班领工具。”
施工领工具，原是一件平常的事，可在当前情况下，倒变得大不平常了。由于任务紧急，行动匆促，部队随军携带的工具不大多，雨季里山洪暴发，阻碍了运输，工程指挥部一时供应不上工具，分给每个作业班的，顶多也不过两三件。战士们个个想工具心切，因之一听说领工具，大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李汉民一下跳出队列说道：“班长，我去，保证捞……”
欧阳海回身说道：“捞什么，我早捞了，今早看工段时去过了。这个司务长真好记性！”
黄祖庭边笑边说：“难怪班长今天起得那么早，还是为的这个呀！嘿，咱们班长真是心上长了八个孔，肠子盘了九道弯，够机灵的！”
李汉民说道：“有了好工具，力气使得出，全连评比还不当个排头兵呵！”
欧阳海笑道：“等一会儿呵，只怕你意见发酵，胀破肚皮了。”
李汉民也笑道：“看你说哪儿去啦，谁还没点小本位呀？”
谈论之间，走近了工地。大伙儿一看，只见外线标桩旁边立了两把大板锄。这里是一片沼泽，垫土、打夯、填石、铺路之前，得先清除一层稀泥烂草，这些活儿，用锄是很不方便的。
黄祖庭一见大为恼火，埋怨地说道：“班长，你怎么起个大五更，赶个散市集呀？弄了两把这个玩意儿，还不是聋子的耳朵，配搭吗？”
李汉民也不满地说道：“怪事！尖头大铁锹，放在那儿你不拿，整了这么两个勾勾七，怎么挖呀？这不是自找落后吗？”
黄祖庭说道：“我从当兵那天起，不管干什么，没见过四班压尾子。这回完啦，非当副班长不可了。”
欧阳海问道：“怎么，那么肯定呵？”
黄祖庭说道：“这不是明摆的事实么？整个路段上，条件最差的是部队，部队里最差的又是咱们连，全连又数咱们班，地方最低洼，泥水最多，最难调理了！”
欧阳海说道：“我看你呀，简直是好歹不分了。咱们部队这一段，是团长在指挥部里费尽了唇舌争得的；咱们连的这一节，也是连里干部下了死力争下的。咱们班的决心书，大家讨论的，上面不是写着‘争取最艰苦的任务’吗？”
黄祖庭说道：“工作嘛，当然不应该见了轻的追，见了重的推。可是，兴工动土，没个顺手的工具，也搞不好呵！当个老落后，谁也不光彩吧？！”
欧阳海耐心解释说：“你没见吗？下了这么久的连天雨，工具一时运不及，好用的大锹，只那么几把，咱们不管别人先去先捞了，这么争个第一，你好意思站在排头充好汉么？咱们上点心，下点力，争口气图国家富强，这不是全党全民的大光彩吗？何在乎四班、五班的小第一呀！”
李普生走近跟前，操起一把大锄，说道：“小黄，算了，你别夹个脑袋闹悲观啦，多加点劲，什么也补上了。”
黄祖庭说道：“谁悲观了？讲干还不一样干！”
说干就干！战士们拿起事先准备的水桶，脸盆，甚至班用行军铝锅，刷牙饮水的茶缸子，在稀溜溜的泥浆里，开始打堰，戽水，挖泥巴……
欧阳海甩掉脸盆，干脆下手挖泥。他一插下去一尺多深，一捞老大一块，一会儿工夫，挖出了好宽一片。
李汉民见欧阳海的干法又快又好，也捋胳膊挽袖子，想试试。
欧阳海说道：“算了，你还是用你的脸盆吧，这个窍门你学不了。”
李汉民笑道：“人人生了一双手，谁还学不得呀？！”
欧阳海也笑道：“手跟手不一样呵，我这双手从小练硬了，厚皮大茧顶使唤。可你细皮嫩肉的，干一上午呵，明天就别想拿东西了。”
李普生伸出大手，说道：“班长，你看吧，别说软泥巴，锉也打不动哩！”说罢，咕哧一下插进淤泥里。搬起了小磨似的一大坨。
李汉民也弓身捞起了一块泥，说道：“平常不是专炼铁脚板吗？今天，看我练练铁手掌吧！”
几个战士也见样学样儿，小马撒欢似的干开了。
苦干大半天，全连最数欧阳海班进度快。
收工之前，一排长带领几个班长现场取经，走近四班地段，只见欧阳海正在用手大块大块地挖泥，浑身溅满了泥浆，脸上也弄得眉眼不见，只露出一排白牙。
一排长见了这个情景，禁不住称赞说：“四班长呵，你们干工作，鼓足了这么一股劲，天大的工程也不愁拿不下！”
二班长环顾一下，诧异地问道：“怎么，你们班没领锹？”
黄祖庭说道：“工具这么缺，咱们还好自己占方便，留下困难给别人呵，让了！”
三班长说道：“嗬，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呵……”
黄祖庭连忙解释说：“不，这是我们班长的意思，其实，倒是我的风格低！”
一班长刘潭龙大步走过去，感动地说道：“欧阳呵，我算服你了！”说完，伸出手去紧握欧阳海的手。
欧阳海边笑边将双手藏在背后，说道：“天天见面，还这么多礼呀？咱们这是笨雀先出林，不蒸馒头争口气呀！”
人们只顾赞佩，哪里晓得欧阳海的两手早已泡得肿胀发白，指甲沟里正往外渗血呢！
工程在顺利进展，雨，还是天天左一阵右一阵落个不停。战士们整天在泥水里泡，里面冒汗，外面浇雨，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收工回房，茅草棚里也从四处通风，八面飘雨，枕头被褥也全是湿漉漉的，一直没干过。晚上睡觉，如果忘记挂鞋子，一夜之间，不知会被山水带到哪个角落去。班里的器物，凡是冲得动飘得走的，全是梁上安家，空中就位。由于长期阴雨，潮湿，加上水土不服，不少战士病倒了。欧阳海也患了肠炎，但始终瞒住别人，坚持出工。
正在这时，经上级党委批准，欧阳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这天晚上，欧阳海在自己的学习本上记下了这样的话：
谁在生活的激流中，不敢扬起风帆，
他的生命的船，就会搁浅在时代的岸边。
懦夫虽有双腿，却畏惧低矮的山梁，
勇士虽无翅膀，也敢凌空翱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