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
神经衰弱症,大约是因无聊的闲日子过了太多而起的。
对于"生"的厌倦,确是促生这时髦病的一个病根,或者反过来说,如同发烧过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种空淡,对人生的这一种空淡之感,就是神经衰弱的症候,也是一样。
总之,入夏以来,这症状似乎一天在比一天加重,迁居之后,这病症当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虽然是说不上什么转地疗养,但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季节是交秋了,往后的这小屋的附近,这文明和蛮荒接界的区间,该是最有声色的时候了。声是秋声,色当然也是秋色……小屋的前面左右,除一条斜穿东西的大道之外,全是些斑驳的空地,一垄一垄的褐色的土垄上,种着些秋茄豇豆之类,现在是一颗一颗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时节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紧的,颜色是白里带青,外面有一层毛茸似的白雾,菜筋柄上,也时时呈着紫色一种外国人叫作Lettuce的大叶卷心菜,大约是因为地近上海的缘故罢,纯粹的中国田园,也被外国人的嗜好所侵入了。这一种菜,我来的时候,原是很多的,现在却逐渐逐渐少了下去。在这些空地中间,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着,散点在那里的,是一间两间的农人的小屋,形状奇古的几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许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沟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旧板作成的桥梁也有,忽然一块小方地的中间,种着些颜色鲜艳的草花之类的卖花者的园地也有,简说一句,这里附近的地面,大约可以以江浙平地区中的田园百科大辞典来命名,而在这百科大辞典中,异乎寻常,似一张厚纸,来用淡墨钢版画印成的,要算在我们屋后矗立着的那块本来是由外国人经营的庞大的墓地。
这墓地的历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从门口起一直排着,直到中心的礼拜堂屋后为止的那两排齐云的洋梧桐看来,少算算大约也总已有了六十几岁的年纪。
听土著的农人说来,这仿佛是上海开港以来,外国人最先经营的墓地,现在是已经无人来过问了。而在三四十年前头,却也是洋冬至外国清明及礼拜日的沪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为此地离开上海,火车不过三四十分钟,来往是极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这地段说起来,似乎略嫌贵些,但因这样的闲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几弓,可以由租户去莳花种菜,所以比较起来,也觉得是在理的价格。尤其是包围在屋的四周的寂静,同在坟墓里似的寂静,是在洋场近处,无论出多少金钱也难买到的。
初搬过来的时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样,日日只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书也懒得读,报也不愿看,除腹中饥饿的时候,稍微吃取一点简单的食物而外,破这平平的一日间的单调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试的一回漫步。在这将落未落的残阳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绿叶的田塍畦边,一个人背手走着,枯寂的脑里,有时却会汹涌起许多前后不接的断想来。头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边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这些前后没有脉络的断想的中间,有时候也忽然大小脑会完全停止工作。呆呆的立在田野里,同一根枯树似的,会什么思想,什么感觉都忘却,身子也不能动了,血液也仿佛是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马"城里的盐柱,不消说脑子是完全变作了无肢紊无血热的一张扁平的白纸。
漫步回来,有时候也进一点晚餐,有时候简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进床去躺着。室内的设备简陋到了万分,电灯电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没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半夜醒来的时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洒进了月亮的青绿的光儿。那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不单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极容易惊醒。眼睛微微的开着,鼾声是没有的,虽则睡在那里,但感觉却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声一响,虫鼠等的脚步声,以及屋外树上的夜鸟鸣声,都一一会闯进到耳朵里来。若在日里陷入于这一种假睡的时候,则一边睡着,一边周围的行动事物,都会很明细的触进入意识的中间。若周围保住了绝对的安静,什么声响,什么行动都没有的时候,那在这假寐的一刻中,十几年间的事情,就会很明细的,很快的,在一瞬间展开来。
至于乱梦,那更是多了,多得叙也叙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经衰弱症了,这原是七八年来到了夏季必发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静养,更想懒散过去。
今年的夏季,实在并没有什么大热的天气,尤其是在我这一个离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的闷,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终觉得睡不着,就又起来,打开了窗户,和她两人坐在天井里候凉。
两人本来是没有什么话好谈,所以只是昂着头在看天上的飞云,和云堆里时时露现出来的一颗两颗的星宿。
一边慢摇着蒲扇,一边这样的默坐在那里,不晓得坐得多久了,窗内桌上一支洋烛,忽而灭了它的芯光。
两人既不愿意动弹,也不愿意看见什么,所以灯光的有无,也毫没有关系,仍旧是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摇动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凉风,窗帘也动了,天上的云层,飞舞得特别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问了一声:
"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她立了起来,慢慢走进了室内,走入里边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会,我在黑暗里看见了一丝火光,和映在这火光周围的一团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苍白的脸。
第一支火柴灭了,第二支也灭了,直到了第三支才点旺了洋烛。
洋烛点旺之后,她急急的走了出来,手里却拿着了那个大表,轻轻地说: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表上还只有六点多种呢!"接过表来,拿近耳边去一听,什么声响也没有。我连这表是在几日前头开过的记忆也想不起来了。
"表停了!"轻轻地回答了一声,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凉风里坐它一刻。但她却又继续着说:
"灯盘上有一只很美的灯蛾死在那里。"跑进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红,翅翼绿色,比蝴蝶小一点,但全身却肥硕得很的灯蛾横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处焦影,触须是烧断了。默看了一分钟,用手指轻轻拨了它几拨,我双目仍旧盯视在这扑灯蛾的美丽的尸身,嘴里却不能自禁地说:
"可怜得很!我们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罢!"点了灯笼,用银针向黑泥松处掘了一个圆穴,把这美丽的尸身埋葬完时,天风加紧了起来,似乎要下大雨的样子。
拴上门户,上床躺了之后,一阵风来,接着如乱石似的雨点,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我自语似的对她说:
"霞!明天是该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一九二八年八月作(选自1928年9月《奔流》第1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