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带我来的似乎是一个山洞。
身边几个魔族一言不发地压着我在黑暗的甬道中走着，我看了看两旁清一色的灰褐泥土和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燃的长明灯，觉得我近来和山洞可真有缘。
走了也不知多久，我们就来到了路的尽头。
面前是一堵红色的墙，上面一左一右按着两个门环，不过门环的装饰与我之前所见到的不同，通红的圆环上方，是两个獠牙龇出凶态毕露的头颅。一个是老妇，另一个则是老头。二者都紧闭着双目，但仍然不减面容的可怖。
就在我们刚刚站定时，那老妇忽地睁开了双眼，眼里具是眼白，只有中间有红色的一点。
她就这么看着我，嘎嘎怪笑道：“嘿嘿嘿嘿，小仙女，一路走来，难道就不觉得有什么熟悉的吗？”她的笑声粗哑难听，充满了恶意。“这里的长明灯可是选自你们蛟龙中最美丽的女子，然后把她的皮从头顶剥下来，再浸了最壮实的蛟龙的皮下之油而成的。”
她那翻白的双眼不怀好意地扫视过我全身，笑道：“只是不知道你能够烧得多亮，给老婆子我试试看！”
“连蛟龙和龙都分不清，就别说笑了。”我笑盈盈道，“恶蛟一族十万年前背叛龙族，早已被驱逐了，他们也算是我龙族的敌人。我在这里，还要代表所有的龙族感谢你为我们杀敌了。”
“臭丫头片子好生无礼！”老妇猛地凶喊起来，整个头都从门上伸长，张开了嘴好像要一口吞下我。
“灯婆，”立刻有魔族挡住了那老妇的袭击，“蛟龙都在恶龙谷里，您要多少就有多少，何必与我们为难？”
“为难？”那灯婆看了我一眼，嘿嘿笑道，“这又是尊上要囚禁的？啧啧啧，说是囚禁，还不如说是给个住的地方——”
“尊上的心思岂可我等乱猜？”那魔族不卑不吭道，“还请灯婆让路。”他虽是说得客气，可语气中却不乏威胁。
“好好……我一个老婆子，也打不过你们，让路就让路……。”那灯婆一边说，一边缩回了脖子，那堵石墙也从中分为两半，往两边移去。
我被人一推，又往前走去。
这一回没有再走很久，就又到了一堵石墙前。
这个墙壁看起来比刚才的正常多了，最起码颜色是泥土的颜色，也没有什么人头门环。
身边按着我的一个魔族松开了我，右手一伸，现出一把短小的弯刀来。
在我以为他会划伤我时，他却拿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胳膊一划，黑色的血就顺着他的手腕道道流下。
腥臭味和泥土的腥味还有魔气的味道夹杂在一起，让我几欲作呕。
呸！魔族连血都这么难闻！
拿刀自残的那个魔族把流血的手对准了墙壁，掌中发出一道魔气，沾满了黑血的手一碰到墙壁，墙壁就颤抖着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动，整个沉入了地下。
我身后另外按着我的一个魔族动作迅速地把我的镣铐扯下，疼得我忍不住一个痉挛。
他又把我往前一推，也不说话，只是在我踉跄着进去后又轰的一声合上了石门。
我回过头对着恢复如初的石壁踢了一脚。
说穿了不就是个走狗吗？嚣张什么啊！连关人都要自己流血，你们是有多穷啊，找个好一点的牢房都找不到？
明白外面的魔族不可能理会我，我泄愤地踢了一脚，就捂着发痛的肩膀转过身去，却不期然地看见了一个人。
如我之前所料想的那样，这里还真的是一个山洞，不过这个山洞很大，抬头望上去看不到尽头，洞的中心有一泉死水，黑沉沉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水池中央有一座石台，一个女子一身粉衣罗裙，正经地盘腿端坐于上，双目皆闭，神情一派冷清，好似对万事外物都置之身外。
她周围黑幽幽的水面死一般寂静，更衬得她圣洁无比。
她难道就是白苏口中的玄女？
我打量了她一番，这女子周围有着仙气，往那一坐，又有了一股凛然之气，使人不敢靠近。
这样的气质，我也只在玉佩里见锦莲拥有过。
不过她好歹没有锦莲那么看上去威严，所以我也就壮了壮胆，问道：“可是九天玄女？”
滴答。
水滴之声。
她没有回应。
“仙子？”
仍然没有回应。
我想了想，换了个称呼：“上仙？上神？神尊？”不过不论我喊什么，她都没有回应，就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到最后，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聋了，听不见我的话。
我喊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人家可能是在清修，顿觉有些失了颜面。
这位玄女也真是厉害，她来这里应该很久了吧，居然能忍得下性一点口都不开。
不过她这样既不用想事情烦心，又能增加修为，在这个气息混杂之处倒不失为一个静心的好办法。
如白苏所言，这里的气息混乱繁杂得很，仙气魔气人气都化成了一道道锋利的剑刃，你来我往的交锋。要是根基不稳的小仙或者魔族，早就被逼疯了。
我想起了白苏对我说的话。
他说我的灵魂很纯净，需要我来中和怨魂厉魄。
怪不得他要叫我甘草，原来是把我当药引子看了。
一想到他那个“小甘草”的称呼，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灵魂能得到魔尊赏识，我飘絮还真是三生有幸。
话说回来，这里地处三界交界，气息混杂。里头的仙凡二气还好说，最起码不会对我有害，可这里的魔气……
他看中的是我的灵魂，听他说是因为我灵魂纯净，可万一我要被这里的魔气给侵蚀了，那他再拿什么纯净的灵魂？
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干脆就不想了，也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学着玄女盘腿打坐起来。
不管白苏想让我做什么，也得看看他行不行才可以。
八年后正好就是我与锦莲神尊的六十年之约，时间可掐得真巧。
锦莲他一定知道什么，所以我也没怎么担心，就是有些担心瑶光，不知道他看得白苏把我带走回急成什么样。
而且他和锦莲的父子关系……
白苏要他看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呢？
不过不管是什么记忆，都没有成功就是了。百花玉佩被锦莲拿去修复之后，他在上面做的手脚肯定全都没有了。
滴答。
又是一滴滴水之声，我一个激灵，赶紧摒除杂念，闭眼清修。
闭上眼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与我隔绝了。
我只看得见水灵珠，在我眼前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我追随着那一道蓝光，试图控制它，让它在我手里温和地旋转。
在我修炼时，我惊讶地发现这么混杂的气息居然让我修为的进度加快了。
我自小佩戴水灵珠，但是从来没有把它完全炼化过，可是这一次居然炼化了。
天路的功效真这么神奇？
我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唤出水灵珠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么快就炼化了？！
我惊讶了半晌，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的玄女，她仍旧是之前的模样，神色清冷。
她的这幅样子让我冷静了下来。
修炼本来就不知时间流逝，也许我闭关修炼了好几年，反正待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时间变化。
我无心再清修，也不知道会不会一修就修到白苏要杀我的日子，到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里有一泉死水，正好试试我的水灵珠。
我心下起意，立刻就施法想试试看能不能把那泉黑水澄清，却不想有一道空灵的声音阻止道：“不要动它。”
我吓了一跳，连忙看向石台。
玄女不知何时睁了眼，面如沉水。要不是她的眼睛是睁着的，我还以为她仍然像之前那样清修呢。
“你……。”我愣了愣，“你醒了？”
“我从未睡过。”玄女道，“不过清修罢了。这池里的水聚集了上万年的怨魂诅咒，即便是你的水灵珠，也化不开的。”
“那你……。”我觑了眼池水，又看向石台上的玄女。
“我无碍。”她看向我，问道：“你是被魔尊困在这里的？”
我点点头：“你也是吗？”
她神色淡淡，“算是吧。你叫什么名字？”
“飘絮，”我道，“无量海龙宫，飘絮。”
“原来如此……。”她抬眸看了我一眼，复又收回视线。“都这么多年了……。”
我听出她话中的不寻常，看她这样子，好像是认识我。
“玄女……你认识我吗？”
她沉默半晌，摇头。
我尴尬地笑笑：“这样啊……。”
接下来就是寂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说话，我们之间就这么冷了场。
就在我想着该说什么时，她又忽然问道：“你喜欢热闹？”
“也……算不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不过就是不喜欢太安静的地方。”刚说完我就发现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
“你年少，喜欢热闹也是应该的。”玄女丝毫没有在意，而是道：“如果觉得无聊，不妨说点故事给我听听。魔尊既然把你关了进来，那么你定是在人间游历过了，故事应该很多吧。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我也腻了。”
我心下起了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人间游历过？”
“你不必提防我。”她温和道，“因为我与你一样，都是他的祭品。我自然知道他在寻找些什么人。”
说的也是，她和我一样都是站在魔族对立面的，我们不会是敌人。不过她说祭品？
“你知道魔族在做什么事吗？”我问她，“他要什么祭品？”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
我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是，白苏如果能让我们窥得他的打算，他就不是魔尊了。
想到此，我就起了精神，坐在一处石头上开始给她讲故事。
“那么……我就给你讲……。”
我一开始是给玄女讲我在人间经历的那些奇闻异事，不过后来讲着讲着，我就讲到了瑶光身上。
玄女从未出声打断过我，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听，不过我也不在乎。只要想起瑶光，就算是我一个人，我也不觉得腻味。
我真想他啊。
我不知道在这里被困了多久，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个月，也或许是几年。
不过我……
好想再见到瑶光。
说得越多，回忆得也就越多，我也就越想见到瑶光。
啊啊啊啊，还要有多久才能出去啊！
我正心里发着牢骚，上方却忽然轰隆一声震响。
“怎么了？”我立刻站起身，唤了金鞭在手，焦急不安地环顾四周。
玄女没有说话，而是长身站起，一步踏入池中。
我要她当心的话还没喊出，就惊讶地看见那一滩乌黑的池水从她脚下缓缓变得清澈，最后一整个池水全都变得澄澈无比。
“你……。”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既然有这个能力净化池水，为什么之前不净化？
玄女抬头，对我笑了一笑。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露出淡漠之外的表情，我惊讶之余，还有些隐隐的不安。
总觉得怪怪的……
有什么轻盈的东西落在我的头上，我伸手欲摸，却在伸出手的一刻感觉之间一片沁凉。
有一片雪花落在我指尖，很快又融化成了水。
下雪了？
我抬头看向上面。
头顶仍然是黑咕隆咚的一片，只不过有纷纷扬扬的白雪从上飘落，落在我的身上，池中，地上。
玄女伸出手，接住这不知从哪而降的雪花。
她注视雪花半晌，闭了闭眼。
“我在这里待了一千多年，一直都是一个人。”她回头，对我温暖地笑笑，“还要多谢你，陪了我八年。飘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