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富田事变”几十年的专家自述。
小黑屋里月光下的张连长和留洋归来的女犯人。长工院里土匪群中的小长工和留洋学生。
命运好象的两个留洋女人。
张连长和李韶九的对峙。
张忠良,湖北监利人,时任红一军团十二军某连连长。此人平常沉默寡言,忠诚老实,执行上级指示坚决。为了写这篇文章,七十多年后作者在一个著名风景区的干休所找到了他。他退休时的军衔并不高,与他的军事生涯极不相称,他却像他们那一代人一样,也许经过太多的血与火,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他淡泊一生,从未向人谈过他的历史。
老人以九十高龄去世,遵照与他的约定,把我们之间的访谈在他死后摘录部份如下:
我是从监利乡下跟部队走的,由于身背血仇,我平常不说一句多余的话,肯干,肯下死力,到一九三〇年时候,已经在一军团当了个连长。那时候常见到毛主席,朱总和彭总。你问林彪?那还用问?我当兵的时候他就是我的连长。这个人比较阴,也不爱说话,也许我们气味相投,咱们有一句说一句,后来我提干肯定与他有关。
你问我有啥血仇?唉,不慌,以下我会告诉你的,这也与你要问的富田事件有关。你说湖北发生的血案肯定扯不到江西去,对,你是对的,但是是我生拉活扯把他们弄到一堆了,自作自受,至今不悔。
你莫打断我的话,我会在生命即将告别的时候,把埋在心底的话一一讲给你听。几十年了,还从来没人来问过我这些事,咱们有一句说一句,关于富田事变,我肯定是个专家,全国找不出第二个的专家。因为我不但参加了,就是你们说的身临其境,我还几十年以来就尽我最大可能收集能收到的材料,以后你尽可去抄录,现在政策开放了,也不讲啥内部资料,注意保密了。给你讲富田事变之前,我给你先讲一句话,下个结论,以免你误入歧途。这话就是:“AB团是当时潜伏在红色区域的反革命特务组织”。这不是我的话,小伙子,这是定论,是《毛泽东选集》的注释里写的,这不是我的话,不是我的发明创造。这点你记清了,咱们就可以开始了。
从以上谈话可以看出,老头虽然反应有些慢,目光有些迟顿,但一说起他在心里发酵几十年的往事,他的思维一下清晰起来,连口茶水也不用喝,连接不断往往一讲就是两三个钟头,可能他意识到在世之日不多,有好多话不讲就没有机会了。
他说:人老了,老年人喜欢看报,下棋,我却喜欢看小说,看香港的武打小说。记得有部小说里写了两个人,一个叫冷血,一个叫铁手,写得太好了,就象给我和李韶九取的名字,他就是无产阶级的铁手,我就是镇压反革命的冷血。你问我有没有杀错人?造没造过冤案?有!有一句说一句,在富田我们镇压的全是反革命特务,我只错杀过一个人,此人该死,几十年来我反复想过,我杀的是人类的渣滓,我不后悔。
以下又是谈话实录:
记得那是在三0年十二月三日上午,有人叫我到方面军总部驻地去领任务。呵,对,我们当时驻扎在宁都的黄陂,我在总部领到的是件绝对保密的任务,当时首长命令我带连武装人员跟李韶九主任走,叫走哪儿就走哪儿,叫杀谁就杀谁。我当时就听得一愣一咋的,心想那还了得,要是这小子叫杀错了怎么办?首长一下看出了我的心思,沉着脸叫我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还有啥说的,头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嘛,毛主席刚刚公布的告示嘛。我也没多问。回去带战士饱吃了一顿红米饭,下午就领着我那个连带上李主任走了。
从黄陂到吉安的富田一共就是百把里路,你猜我们走了多久?不瞒你说,我们一共走了四天。你说怎么走的?唉,你年青,不懂历史,那时的苏区和白区接壤的地方就像狗牙巴咬到一堆,紧得很。啥?哦,对,叫狗牙交错,我带的那连人奉命路上不准开枪,遭遇敌人就避,避不开就退,等到敌人走了再前进。总之一句话,不能惊了富田的敌人。唉,你别咬字眼,那时还不是敌人,是自己人,可是我们一到,他们就是敌人了。
路上倒没有遇到什么惊险,就是藏藏走走,走走藏藏的,白天大多数时间躲到山里啃点干粮渴了找点涧水,走久了我自己觉得有点好笑,这情景很象湖北的土匪行军。我十三岁时被土匪绑过,跟他们走了十几天,他们就是这样子行军的,古书上叫做昼伏夜行,官军一般晚上不行动,安全得很。咱们有一句说一句,如果不是这枯燥的行军让我想起和土匪在一起那段光景,我还不会记起那个影响了我一生的女人,在富田也就不得认错人,做出那桩犯纪律的风流事了。啥?你嘲笑我?莫打岔,咱们还是说正事。
一到富田,天也不早了,记得有的房顶还在冒青烟,我的人立刻把省苏维埃和省行委机关包围了。啥?你不懂啥叫省行委?就是省执行委员会,或者行动委员会,名称记不全了,反正是立三路线时各省中共党的最高领导机构。后来有人说我们红十二军的人一到富田就抓人杀人,其实是误传。有一句说一句,我当时就是带队的连长嘛,没得我的命令,哪个龟儿敢乱动手动脚的?李主任首先找到省苏维埃主席曾山,噢,你说得对,就是那个后来当过华中局组织部部长的人,他还当过内务部的部长,中央委员,一个相当著名的人物哩。李主任交给曾主席一封信,就是那封后来在中共现代史上非常著名的《总前委致省行委的信》。信有两封,这当然是第一封。那是命令捕人的信。李韶九挺有心计,他可能担心我不执行他的命令,特意让我先看了后才交给曾山的。我当时多了个心眼,先辨认了笔迹,认出是前委首长的字以后,还暗中记了信的内容,后来党史研究者们找到的资料中引证的信的内容基本上是正确的。
张老一边说,一边打开保险柜,拿出一卷卷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抽出一件让我看,他点头同意我抄录。后人引文大致相同,现整理内容如下:
总前委根据犯人(AB团犯人)的口供,认定段良弼(省行委常委、赣西南团特委书记)、李白芳(省行委秘书长)等为AB团分子,命令“捕捉李白芳等并严搜赣西南的反革命线索,给以全部扑灭”。信中有“务必会同李同志(韶九)立即执行扑灭反革命的任务,不可有丝毫的犹豫”之句,最后警告说“各县各区须大捉富农流氓动摇份子,并大批把他们杀戮。凡那些不捉不杀的区域,那个区域的党与政府必是AB团,就可以把那些地方的负责人捉了讯办”。
落款日期是一九三0年十二月三日。
信后有毛泽东的亲笔签名。
我不得不佩服老头对历史的负责和细心,请他继续往下讲。
老头只讲了一句话:
后来,后来武装行动就开始了。
他对我的吃惊极不理解。他说:“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当时刑讯逼供、严究反革命的事又不是哪一个机关哪一个人违法乱纪的行为,而是整个领导机关提倡的,全苏区普遍采用的手段,你不懂历史,这可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斗争,来不得半点心慈手软的。”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他又拿出了一九三0年九月二十四日赣西南特委印发的20号《紧急通知》,说:“你看看,我们没动手以前,他们自己就动手了嘛。”
现将通告中有关“最近破获赣西南AB团的经过”抄录如下:
“团特委发行科朱家浩,因工作消极,言论行动表现不好,……万安县委破获,AB团告朱是团员,写信告知特委,特委即把他拿起审讯,在初坚决不肯承认,我们采取软硬兼施的办法严审他,才供出来,红旗社列宁青年社,赣西南政府,都有AB团的小组织,组织赣西南AB团的总团长是谢兆元,当即把谢兆元及总团的一切人员全部捉拿,严加审问,所有混入党团特委和赣西南的AB团份子全部破获,并将各县区的组织通通供报出来。”
“AB团非常阴险狡猾奸诈强硬,非用最残酷的拷打,决不肯供招出来,必须要用软硬兼施的方法,去不断严形(刑)审问……找出线索,跟迹逼问,主要的是要供出AB团组织以期根本消灭。”
这个通告后来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下)第646——649页中可以查到。在该书的下篇还可以查到江西苏区中共省委给中央的有关报告,报告说:
“所有AB团的破获完全是根据犯人的口供去破获的,并没有耐心去考查犯人的口供和搜查旁证,审查犯人的技术,全靠刑审。所谓软硬并施的办法,软要诚恳,硬要庄严。所谓诚恳者,就是用语言骗出犯人的口供……所谓硬的方法,通常捆着双手吊起,人身悬空,用牛尾竹扫子去打,如仍坚持不供的,则用香火或洋油烧身。”
老头等我看完,语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望着满天鱼鳞片一般排列的深紫色的晚霞,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在那间关押犯人的小屋里,我一眼看到那个叫紫苏的姑娘,一下就嗅到了那种多年来都没忘怀的气味。那是一个湖北姑娘的气味,她早年从英国留洋归来,对我可好啦。我发过誓一定要报答她。我一下就把紫苏当成了我的人,我一见她就知道她也是留过洋的女人,因此我几乎是没加思索就警告她不可在李韶九面前承认留过洋,因为当时清查AB团成员都以知识分子和富农为标准。我当即采取行动,把她和普通在押犯关在一起,以便保障她的人身安全。当然喽,我做得很巧妙,是边骂野话边干这一切的。”
为啥要保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你问得好,几十年从来没人问过这个我十分想说又怕回答的问题,现在反正快去见马克思了,也不必回避这个问题了。
说来好笑,我十二三岁时在乡下帮人放牛,是个屁事不懂的瓜娃子,再早几年嘛还在穿开裆裤屙野屎,却悄悄喜欢上了东家二先生那刚从英国回来的女儿。她叫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她总是笑嘻嘻地教我叫她玛丽亚,而她也从不问我姓啥叫啥,总是张着她的小嘴叫我波衣,高兴时加上个“我的”,叫“我的小波依”。后来参加了革命,直到打进了北京,我才从个大学生那里知道那是英国话,小男孩的意思。
玛丽亚人长得相当清纯,美得象池塘里张着嘴快要开放而又没有开放的荷花,朝霞一照映,浑身透亮,连枝干都绿得看得见里面的叶筋,早晨的露珠一洒,那花就通体润泽,别有一种风韵。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奶香,甜腻腻的,有点醉人,可是又引诱着你不断去嗅。我就象一只小狗,总爱闻着她的气息就找机会看一眼,看了就觉得很舒坦,心气也顺了,当然,那时我什么也不懂,那女人也就二十七、八,她当然不会在意我这个小波依的。
那女人对什么都新奇,什么都爱问。二先生人很古板,是位守旧的小地主,他不喜欢人们接触他的女儿,见到有人答了小姐的白就阴沉着脸,眼光硬是刺得穿人的心肺。只有小姐和我打交道他不干涉。一来我小,二来我是个帮他放牛的,他肯定知道我是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坏心眼的。
日子久了,那小姐也不出门,每天就带本硬壳子书到湖边读。她读的是洋文,反正别人也听不懂,她读得有时笑,有时哭,我牵牛走过,她也不忌讳,有的时候还叫我坐下,给我讲一个叫詹姆斯的男人的故事,说那男人在英国等她,日日夜夜盼她回去,可是她却永远回不去了。
我不懂。
我说脚在你身上,想走你就走。你看我,我想把牛儿牵到南山就上南山,去西洼地就去西洼地。
她就笑,笑得极凄美。她摸着我的头说,可惜我不是你,我是那条牛。
后来听人说,二先生不是她的生身父亲,是继父老汉。
后来她就常常来到湖边找我,给我说我听不懂的事。我也喜欢听,喜欢闻她身上的奶香,喜欢看夕阳照着她的花白长裙,长裙柔和得象镀了层金,很随意地铺在绿绒绒的草地上,她长长的眼睫毛眨巴着,眼望着高高的蓝天细声地诉说,不时带出一长串洋文,我象听着天国来的福音,看着阳光下她脸上和手臂上细细的绒毛,草地上的蒸气被阳光一射,映得那些绒毛一闪一跳的,有时候汗一出来,两种水就溶成一滴一滴的汗滴,在她白晰的皮肤上变成一串一串的珍珠,好看极了。特别好看的还是她的胸部,不知道她穿了从外国带回来的什么衣裳,她的乳房显得特别饱满,乳峰特别高,日光一照很分明,我就想象那是两座圣山,只有神的手才能放上去,她有时感到我的目光方向不对,就笑着一拍我的脑袋说:“小屁孩,可不许乱想。”弄得我脸红半天,她却毫不经意地继续读她的诗,讲她的往事。
她喜欢在清清的早晨弹琴。
每天早晨,总有悠悠的风琴声从她的闺房里飘出来,象人在唱圣洁的诗,象她讲过的天上的神在跳舞,有时象小河流水,有时象树林里的鸟儿在绿叶间歌唱。她弹得出微风吹过竹林,弹得出阳光下庄稼嘎嘎地拔节生长,有时如泣如诉,有时幽幽叹息,象在诉说她不幸的一生。
我听得懂。
真的听得懂。我总是在早晨把牛牵到离她闺房不远的草地上放牧,为的就是听到她的琴声。
那时真想要是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该多有多好。
后来就出事了。
出事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太阳老早就出来了,把大地晒得干酥干酥的,一点风都没有。牛在安安静静的吃草,玛丽亚拿本书刚走到湖边,沿湖的河滩上走来几个陌生人,我也没怎么注意,突然听到小姐被蒙住嘴从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叫声,回头一看,那几个人手里拿着家伙,有两个人扭着小姐就往山里跑。
我吓懵了,迎着绑匪就走上去,那几个土匪看了我一眼,说:“小屁娃,去,去喊醒二先生,喊他娃拿五千生大洋来取人。”
我那时反应快,就问:“在哪里取人?找哪个大爷?”
那土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吔,你娃儿还出息,五天之后,到南华岭山神庙,就你娃儿来,回去跟事主儿讲,五天不来就撕票。“
土匪走了,我跌跌撞撞找到正躺在床上抽鸦片泡子的二先生说了,半晌他才问我:“我哪里有五千大洋?一百还差不多。”后来就再也没开过口。
二先生不是她的亲爹,不会破财救她。
五天后我去南华岭,二先生只给了十个大洋。他说你可是自觉自愿去赎人的,我没劝你,出了事也别找我。当然你家人死完了也没有人来找我。你娃有良心就带这十个大洋去和土匪讨价钱,没良心就揣着钱跑远点,这钱权当你干了几年的工钱,老子有点心痛就是了。
唉,你老弟猜得不错,十个大洋取不回人,只够给小姐收尸。
我赶到南华岭时土匪倒没撕票,见我没带够钱,土匪头子立刻翻了脸,几爪扯光小组的衣裤,当着我的面就把她强奸了。干完后他一甩头,剩下的十几个早就等待不耐烦的土匪就一拥而上。我眼前一花,想起了过年二先生家杀猪的情景,小姐白花花的身子象那猪一样扭动,自始自终没喊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