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春节的时候，老二的一个朋友来拜年，知道老二现在是无业人员就介绍他去炒股票，说老二自学的是财经方面的专业，做这事挺合适。什么合适呀，股票，听说过，是让人倾家荡产跳楼的事，是我爷爷说的败家的事，不能做！他朋友走以后我就给他泼冷水，没想到他妈妈倒出来支持他，说买股票是国家允许的：“如果是坏事国家会让干吗？这和赌博是两码事，这是投资，是支持国家发展经济！国家抓贩毒、抓赌博、抓妓女，不抓炒股。”我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这事风险大，没听说人炒股票炒得跳楼、炒得卖儿卖女？还是在家老实待着好，不要把辛苦攒的两个钱都给输光了。”孩子他妈说：“人炒股还炒成大富翁的，你怎么不说？再说那两个钱放在那生利息，生一百年也不够孩子养老的零头。十年前我们还在想如果有一万块钱了孩子一辈子就吃穿不用愁了。现在你看看，大米多少钱一斤，青菜多少钱一斤？一万元就是光给孩子买大米青菜也吃不了几年，还不如让孩子去试试运气。这钱的分量老二心里有数，你就别再说了，说得他不敢做了，我们有时间就祷告，求基督耶稣引导孩子，不要赚多，够生活就行。”连一向谨慎的老大也说这事可以试，他平时看电视都是看新闻、财经，懂的事比老二多。老二这点不行，什么新闻财经他都不看，每天就和朋友喝茶聊天、溜达、看电影。有时人说他，他就说他这是“享受生活每一天”，一点也不害臊。1989年学潮闹得乱哄哄的，老二居然一点不知道，喝茶聊天的时候他还以为人在讲故事，被他同学朋友讥笑，说他是什么“世外高人”。
他们母子对我，三比一，我反对也没用。我心里还在犯嘀咕，可是仔细想想他们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就觉得这好像又是一个机会，就让老二自己掂量。这个家的财政大权从很早开始就是老二在做。去银行取钱、买贴花储蓄、买国库券等等。他知道我们没什么积蓄，也清楚我们存这点钱有多不容易。他没有马上去做，先买了书来看，然后选中几只股票，每天晚上看浙江电视的证券节目，把价格记下来，写写算算，买了水彩笔，拿以前在单位时揩油来的本子画图，画得红红绿绿弯弯曲曲的，像蚯蚓爬。那时玩股票的人还少，别说我们这，就是城里那会也没有证券营业部，没地方看行情，电脑又贵，只能这么将就了。
后来介绍他做股票的朋友带他到街上一个店里看电脑行情。那店老板买了台电脑，组织了什么“沙龙”，就是几个炒股票的每人一个月出三十块钱入会，聚在一起研究炒股。那些人我认得，都是这里的有钱人，不是有海外关系就是做生意发财的，你说老二去那里算怎么回事呀，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多有钱呢。我上街买菜，遇上人就和我说：“你家老二在‘富人俱乐部’呢。”还富人呢，家里的钱能拿出来的都拿给他也就八千块钱。听的话多了，开始我还觉得脸面挂不住，心里生他们母子的气，后来知道人没有恶意，习惯了，也会打趣说：“什么时候花三十块钱，让你儿子也当富人过瘾。”
不知道真的是上帝保佑还是孩子运气好，他做股票没多久就来了个什么“519”，前一天他还担心呢，说美国炸了我们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馆，搞不好要和美国打仗了，真打仗那股票还不跌得一钱不值？你说美国鬼子讨厌不讨厌，动不动就跑到别的国家去打仗，他以为他是谁呀？幸好我们中国人讲道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没和他们动枪动刀。不是怕他们，以前小米加步枪都能打赢他们，现在我们都有原子弹了，怎么还会怕他们？我们国家现在一心一意搞经济呢，不然那么多人没饭吃，不等到人家来打，自己就先要内乱了。
那一波行情起来，老二的八千块钱赚了近五千。股票这东西真的那么好赚钱？我听了都不敢相信，老二说他赚的还算少了，他买的是造飞机的股票，十块多买了，十六块多卖了，卖了第二天就连着升到二十五块多。他妈妈问他：“那你干吗那么早卖？”他说：“我看涨了那么多走势上又有点涨不动了，就卖了。”他哥哥说老二胆小太小，赚不了大钱。老二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我支持老二，我说：“不亏本就行了。”这股票我真不明白，你说十块买的人十二块卖，十二块有人买我觉得还可以理解，可十块钱买的到了二十块卖还有人买，我就想不通，那干吗不早买呀，难道是钱多了闹的，想白送人？我问老二，他想了半天和我说：“股市其实就是投机倒把，买股票的就是投机分子，就好比你来迟了，前面便宜的都被人买了，现在就剩下贵的了，没得选。你以为二十块买了还能转手卖出去你就买，买了卖不出去你就只好放着——也就是我们说的‘搏傻’，谁最后买了谁自认倒霉。”
电视上天天都在说股票，好像全国人都在炒股票赚钱，人对股票也不那么抵触了，一些熟悉的人就找上门要拿钱让老二帮忙做，老二不愿意，他说：“虽然我们国家不像外国，外国股票，公司不行了会被清盘，股票就变成了废纸；我们国家股票，公司不行了，政府会出面挽救，就算股票被套了、亏损了，那也是暂时的，迟早会涨上来。自己的钱无所谓，套了就放着，别人的钱就不好交代了。”他妈妈说：“你选那些好公司就行了，别碰坏公司。”老二说：“这公司好坏你没办法判断，上半年还是绩优公司，下半年说不定就变成垃圾公司了。造假的多了去了。”他妈妈说：“那些人都是平常帮助过我们的人，人家相信你，拿钱让你打理，你不肯，那人家会怎么想？”我在旁边说：“人家会说你忘恩负义。你就答应下来，尽量小心做。”老二这才没话说。
这人两千，那人一千，最多的五千，陆续收了有三万多块钱，老二说这段时间股票都在跌，先不急着买。他妈说：“又不是所有股票都在跌，你买没跌的不会？”自从孩子做股票后我们也跟着看浙江电视播的行情，但一个个股票翻过去，很快，我们俩老眼昏花看不清数字，光知道红的涨，绿的跌。老二说：“我看了，今天涨的明天不跌后天也会跌，没什么机会。”老大说：“没错，这正是人家主力建仓的好机会。看准好股票大胆买，不怕，等到涨起来你就来不及买了。”老二也是没主见的，就真的买了。那么多钱投下去，不担心还真不行，老二每天上班一样到店里看行情，他回来吃饭我们三个就要问他怎么样，“涨两毛了”，“亏八分了”，他妈妈最多话，涨了就不说，亏了就怪他：“你怎么不卖？昨天还赚了三百块钱，今天反亏了五十块钱。”老二说：“赚三百块钱扣除手续费就等于没赚。股票每天不是涨就是跌的，很正常呀，明天不定就涨上去了。”天天被他妈追问，老二受不了了，就求他妈：“你就别管了好不好？你这样我不敢做下去了。”他妈说：“那么多钱在你那，我不盯紧着能放心吗？”
有几个月时间吧，老二炒股票这里赚了，那里亏了，手里的钱没见长反而亏了些，他妈妈更急了，埋怨他，说他水平不行，现在收了人那么多钱，她没法和人交代。老二也急：“股票本来就有风险，我说不收你要收，我说不急着买你又非让我买，现在亏了又怪我，干脆你自己来做好了。”好了，母子两个现在为了股票闹起来了，当初不同意他们还不行呢！我说：“要不就别做了，把钱退出来还人算了。”孩子他妈说：“现在都亏了怎么还？别人还以为我们骗人钱呢，还是再等等。”这一等还真等到了。年底的时候他买的两支什么“网络科技股”开始涨了。第二年春节来得早，在一月，到放假过年前他已经赚了一些，过年后又在涨，老二说不行了，涨得有点疯了，他赶紧要卖。谁想到买卖的人太多了，电话挂了好几趟才通。回来一说，老大就说他错了：“现在是什么时代？科技时代，现在国家的口号是‘科技振兴国力’，科技股票买都来不及你怎么还卖？”老大虽然不能出门，但现在电视天天都在说股票，他看得多了也算行家了，说起来头头是道。老二说：“不管什么股票，都要业绩才行，现在科技股有几个有业绩？这段时间上市公司好像发神经，一个个都出来说搞网络科技，都成灾了，不是好兆头。我先退出来再说，找几个便宜的、还没有涨的、有业绩的传统股票买，或者就补我手上被套的。”老大说：“科技的业绩不能以常规衡量，现在没业绩，但以后一旦爆发，那是成几何增长的，你看微软、英特尔，就是典型的例子，其他的股票以后都是垃圾，没人要的。”老二说：“你这都是看电视股评家说的吧，千万别听。什么股评家，都是骗子，推荐的十有八九都是走到天上的，那还不是帮忙庄家出货，买了肯定被套。”老大不乐意了：“你意思是人股评家水平不如你？你是坐井观天，什么事都自以为是，跟不上时代，所以你这样的人注定一辈子发不了财。”这话说得老二生气，两人公鸡似的斗起来了。
老二钱不多，股票不少，这两支科技股票赚了有百分四五十的收益，但他手上另外的汽车、钢铁、化工股票还在亏损，他说这是“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可以降低风险；老大反对他这么买，老大的意思是“所有的鸡蛋都在放在一个篮子里”，赚钱快。为这两人以前没少争论过，我和他妈觉得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不知道应该支持谁，也就由老二了。这次孩子他妈插话了，问老二：“你能不能肯定科技股涨到头了？”老二说：“这我不敢肯定，又不是我当庄家，但我就觉得悬。”孩子他妈说：“老二你胆子就是小，买了好股票要不是赚一点零头就跑，要不就没赚钱被人庄家赶出来，你这次就听老大的好了。”老二想想也是，对自己的判断也起了疑心，就问老大：“那你说买什么？”老大说：“要追就追龙头股。”老大说了两支股票，老二一听就不干：“这两个股票都五十多块了。”老大说：“五十多块怕什么，你没看到有的股票都已经突破一百块了。”老二还是坚持：“我没那么多钱，你换别的股，要不然我不买。”老大没办法就让老二把卖掉的那两支股票再捡回来，老二照办了。谁知道买了第二天就“科技神话”破灭，都在跌，老二急忙卖，电话委托又总是占线，好不容易挂通报完价格，放下电话再看，卖不了了。老二就埋怨老大，老大倒挺镇静的：“慌什么？谁让你卖了？下跌就是机会，应该筹钱再补。”他要老二把手上不是科技的股票卖了，老二不干，说科技股票才开始跌，别的股票早就跌到底了，不能卖，要卖也是卖科技股。吵的结果是不买也不卖，后来科技股票又连着跌几天，把前面赚的都赔进去了还不够。老二和老大又吵起来，他妈又说老二了：“问你行不行买你又说不知道，现在亏了你就没份了？事情是你在做，我们最多只是帮你起个参考提个建议，最后还得你自己判断操作。”老二气得发急，冲他妈说：“哦，我叫你们别管，你们偏要管；我要卖，你们又不让卖。现在亏了，倒全是我的错了？我不干了行了吧？”我说：“你这什么态度？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自己家的钱可以不管，别人的你总得给个交代吧？还是打起精神好好做。”老大还是坚持不让卖科技股，老二说：“好，那两支股我不动，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卖了告诉我。”话是这么说，后来网络科技股票成垃圾，老二还是忍不住偷偷卖掉，二十多块钱买的十二块卖了，再后来听老二说那股票被“特别处理”了，摘牌了。
幸好老二手里还有什么“传统行业”股票，涨上来弥补了亏损还赚了一点。我说这事太让人操心，和孩子他妈妈商量，见好就收，把别人那的钱先退了，免得以后亏损了没法和人交代，他妈也同意：“这东西今天涨明天跌的，让人睡觉都不踏实，看来也不是我们应该做的。”让老二算算，不多，赚了差不多百分之十，就按条子给人退了，剩下自己的钱，让老二去做。没想到没多久股票就不行了，跌得好几年，老二手上的股票也亏损得厉害，不敢卖，就放着等行情。
老二在家里没事干，还在琢磨着找什么事做，他朋友也帮他参谋，他朋友说现在网络文学很流行，让他去试试。老二说：“写作？这我可不敢，作家那么大的帽子，我头小，戴不了。”他朋友说他落后了：“干吗要把写作看得那么神圣高不可攀？网络文学走的是平民化路线，只要爱好文学就可以写。”他知道老二以前读书的时候语文不错，当了好些年的语文课代表。老二说：“会唱歌的就一定会作曲？这是两回事。写作得体验生活，得诗书满腹，还得有想象力，别的不说，光想象力这一条就把我困住了。”朋友说：“没有谁天生就是写作的，反正你没事干就试试呗。”我也觉得他朋友这建议不错，我说：“你就试试看吧，你从小不是想当这个家那个家的。”老二说：“拉倒吧，我现在都快饿死了，什么家也不想当。”话是这么说，但看得出他的心开始活了，把以前买的小说都翻了出来看。老二在读书的时候爱看小说，但出了校门以后他不怎么看了，看的都是专业书，十几年了，以前看的都差不多还给老师了，这会儿想写，还不得从头再来？他的课本早十几年前当废纸卖了，他就去邻居家把人孩子的中学语文课本借来读。
网络写作得有电脑，得有网络不是，电脑那东西那会儿多贵呀，新的一台得五六千，旧的也得两三千，孩子寻思着买一台旧电脑。但他对电脑一窍不通，怕被人骗，他舅舅家的老二正好在单位搞电脑的，他就打电话和他表弟商量，让他表弟帮忙买一台电脑。他舅舅知道了就说：“不买旧的，要买就买新的，买品牌机，质量有保证。钱我来出。”他舅舅本来打算买了机子从邮局寄，但担心路上会出什么闪失，知道我们城里也有品牌机子卖，就汇了六千块钱过来，说让我们就近买，保险。他舅舅两口子都是当老师的，他两个孩子都是男的，上大学、买房子、找媳妇，他们家还欠银行贷款没还，寄那么一大笔钱来，我怎么好意思收。他舅舅说外甥想着找事做，他这个当舅舅的高兴，得支持；又说他们离得远，平常生活照顾不上，他们心里挺难受的，能在经济上尽点力，也心安些。话说这份上了我也不再推辞了，让孩子努力点，别辜负了舅舅的心意。我是孤家寡人，没亲戚可以依靠，幸好孩子他妈的娘家人都不错，从我踏进这个家以后，他们就没少过资助。早先是孩子外公外婆寄药给孩子治病，逢年过节寄一些年货；后来孩子大姨、小姨有工作了也加进来，三家合起来寄衣服被套之类的生活用品，还寄钱给我们买编织机、彩电、冰箱、洗衣机；那时孩子舅舅在城里学校教书，舅妈在镇上学校教书，他们两个孩子一个在复旦附中读书，一个在交通大学读书，一家人分四个地方过日子，想帮我们也是有心无力，现在孩子有工作了，他舅舅也帮衬我们了。有亲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日子再苦也会有个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