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水溶但凡有什么烦忧之事,便到慈宁宫去诉与太后知晓。而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可当他走进慈宁宫时,却无意间听到了太后与玉晚楼的谈话,更听到了那道遗诏的内容,心中讶异之外更觉得有些刺痛。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便径自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慈宁宫。
这日夜里,水溶再也无心睡眠,便在庭院里溜达了一番,最后叹了口气,便自飞身离开了北静王府,直往荣国府的大观园奔去。
而彼时大观园潇湘馆之中,黛玉自进宫回来后,便觉得心口忧闷异常,挥之不去,无奈之下便命紫鹃将香案摆上,只说是要抚琴。紫鹃本因今日黛玉进宫,只带了雪雁去,却并未曾带她前去,心中不太高兴。后又想着雪雁是黛玉从扬州林府带来的,自比别人不同,心中的一点子心思便就灰了,如今见黛玉依旧比较倚重自己,竟又复起了心思,将之前的不高兴统统撂开了。
紫鹃一边摆弄香案,一边问黛玉道:“姑娘,今儿个你进宫去,可见到皇上了?那皇上果真似那戏里面演的那么威严么?”黛玉闻言,不由得笑道:“那皇上怎么能跟戏里的比,戏里的皇上不管演的如何,终不过是由戏子伶人粉墨登场,又怎么及得皇上天生的天子气度?快不要乱说话,这话你只在我面前说说便也罢了,若叫外人听了去,定然治你个不敬皇上的罪名,到时候,抄家灭族亦是轻的了。”
紫鹃便黛玉的一番给唬白了脸,再不敢多说,好一会儿方道:“姑娘,香案已经摆好。”黛玉点了点头,便自将那焦尾琴取过,对着窗外那轮圆月,径自抚起琴来。
水溶刚进了大观园,到了潇湘馆外,便听到一阵清切的琴声传来,只听得那潇湘馆有人低吟道:“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歇了一歇。水溶正欲称赞,却见一道姑和宝玉正坐在潇湘馆外的石磴子上评论琴音。水溶曾听宝玉说起过,这大观园的栊翠庵中有一个奇女子,才貌并不在黛玉之下,法号唤作“妙玉”。因而便猜到那道姑必是妙玉无疑。
水溶却是猜测的不错,那道姑正是妙玉。原来那宝玉欲到栊翠庵去向妙玉求支平安签送给黛玉,却恰巧在路上遇到出来的赏月的妙玉。妙玉听了宝玉寻她的来意,便欲回头,正巧这时听到一阵琴声。两人被这琴声吸引,便寻着琴声的来处到了潇湘馆外。
宝玉笑道:“我曾听林妹妹抚过琴,虽然不懂,但是能抚出这般琴声的,必定是林妹妹了。”妙玉点了点头,听了一回,方才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
只听里边又吟道:“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她音调,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
里边又吟道:“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嘣”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采的归至怡红院中不提。
水溶听了妙玉所言,心中竟自生出一丝怅惘之意,他虽懂琴,却无法参透黛玉琴声妙处,而妙玉却三言两语解了出来,可见自己竟不如妙玉知音,于是便自叹了一口气。这时,忽听里面传来黛玉清绝的声音:“未知来者何人,岂不知闺阁之地不可擅闯,既然闯了,又何必作那鸡鸣狗盗的行径,何不现身一见?”
水溶一阵讶然,之后便自飘然进了潇湘馆中,见到黛玉已然停住了琴,那琴弦之上果有一根君弦断了。黛玉看了水溶一眼,冷冷一笑,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北静王爷。不知道北静王爷深夜擅闯我这闺阁内院,有何要事?”
水溶回过神来,因问黛玉道:“姑娘适才为何称小王为鸡鸣狗盗?”黛玉冷然一笑道:“我常听宝玉说起北静王爷,言王爷不为官体为缚,是极为难得之人,如今看来,宝玉终究是言过其实了。”
“哦?”水溶自来看不起女子,所以当宝玉每每在他面前说起黛玉之名,论起黛玉之诗,心中虽觉得黛玉才华或许过人,然又岂能当得世外仙姝之称,故而虽嘴上附和,心中却极不赞同。如今见黛玉贬低自己,心中自然更加不悦。
“王爷岂不闻‘停驻而闻,是为听琴;近驻而闻,是为观琴;闻止而叹,是为窃音’,王爷闻止而叹,岂不是鸡鸣狗盗之辈?”黛玉清切如琴声的话缓缓响起,听得水溶心中虽怒,却半点火气都发不出来,只能站在一边兀自生着闷气。
黛玉看了水溶一眼,见他仍不离开,心中不悦,因而道:“王爷,夜已深沉,小女子要歇着了,王爷若无要事,还请回罢。不然这般传了出去,于王爷声名无碍,黛玉却是活不得了。”
水溶道:“皇上欲招姑娘进宫,忝为正宫皇后,姑娘可知晓?”黛玉闻言一怔,好半晌方道:“王爷可真会说笑,我一介孤女,身无长物,又岂能成为一国之母?”水溶道:“小王没必要骗姑娘罢?”
黛玉沉默了半晌,方道:“夜已深沉,王爷还是请回罢。”言罢,便自携焦尾琴进了屋子。水溶见黛玉将门窗关上,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心中一痛,仿佛那扇门窗阻绝的并不是他的视线,而是他的一颗心。
水溶叹了一声,皇上要立谁为后跟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也不问朝廷之事,可是为何心中就是放不下呢?这般想着,水溶便自飞身离开了潇湘馆,只留下一缕清风在竹林中摇曳。
黛玉进了屋子,见紫鹃雪雁等人皆已歇下了,便也不再叫醒她们,只自己拆了发髻,解下钗环。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一阵“唏唏唦唦”的声音。黛玉一惊,莫不是果然有什么鸡鸣狗盗之辈?当下大着胆子将窗户打开,却见屋外却站着贾赦的身影。
黛玉方才开了屋子,贾赦却也并不进来,只对黛玉道:“外甥女可愿同我在庭中一叙?”黛玉自是难以拒绝,因此便自出了屋子,同贾赦来到庭院之中。
贾赦盯着黛玉看了许久,方道:“外甥女儿真是愈来愈像敏妹妹了,不过却比敏妹妹出落得更好些。”黛玉脸一红,问道:“大舅舅来找黛玉可是有什么事?”黛玉自进贾府以来,却是甚少见到贾赦和贾政二人,特别是贾赦,故而对于贾赦和贾政所知甚少,亦没什么感情,只知道贾赦荒唐好色,贾政迂腐古板,至于其他,也纯属于道听途说的范畴了。因此,对于贾赦忽然深夜来找自己,黛玉心中却是有几分惴惴的。
贾赦道:“外甥女儿可想过离开这府中?”黛玉怔然,道:“大舅舅何出此言?”贾赦道:“我知道你在此寄人篱下,尝遍苦处,只怕还没有你在外过得惬意。当初你娘,也就是敏妹妹她亦不是喜欢这府中,经常女扮男装出去玩耍,若不然,只怕敏妹妹亦会成为先皇后宫中的一位嫔妃,亦不会嫁给你爹如海了。”
黛玉听贾赦说起林如海和贾敏,眼泪又不觉掉落了下来。
贾赦见黛玉掉泪,知道黛玉必是感怀林如海和贾敏,自觉孤苦无依,因而伤心,于是便劝道:“外甥女儿,你也别伤心了,敏妹和如海在九泉之下知道你如此伤怀,必定也会不好过的。”黛玉闻言,便自拭了泪,道:“大舅舅所言甚是,黛玉谨记大舅舅的教诲。”
贾赦闻言,却是一叹,道:“教诲却是当不得的,不过我却是有一句话要问外甥女你的。”黛玉听了,因道:“大舅舅请讲。”贾赦道:“外甥女儿,你可曾想过要入宫伴君的?”
黛玉闻言,不觉一愣,心中暗思贾赦这话的意思。贾赦见黛玉不语,却也没说什么,只继续道:“其实我这话也是白问问的,外甥女儿你的性子与其说像敏妹妹,不如说更像如海一些,只怕对那皇宫是避之惟恐不及的罢?只不过如今你在这贾府住着,只怕迟早有一天会入宫伴君的,到时候,你根本无从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