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云芃和越之晓现见面就没有那么拘束了。越之晓是个自来熟，到巷子里没有多久就已经和巷子里的住户们都熟识了，包括张小胖和张家为，但越之晓更愿意和云芃一起玩，因为他话不多，好欺负。张小胖也好欺负，但他太笨，逗他一下半天反应不过来；张家为呢又太假精明，一个到晚最灵活的就是那对眼轱辘，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越之晓对他们能躲着就躲着，从不主动找他们，但是对云芃她却是粘上了。云芃家和二姨家斜对面，门缝里一瞧就知道有人没人，云芃又不喜欢出门，所以越之晓就自己跑上门去。而吴婆婆呢，也渐渐摸准了云芃和李长娥的规律，她常常会趁李长娥不在的时候来家里坐一会，有时候还会带着菜回来给云芃做午饭。云芃也乐得高兴，一方面因为有这样一个秘密而觉得刺激，另一方面吴婆婆的确给了他家人一般的爱护，所以他默认和吴婆婆这样的相处方式，甚至有意对李长娥隐瞒事实。
越之晓也渐渐和吴婆婆混熟了，吴婆婆又是这巷子里的老住户，一点都不陌生，巷子里的人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越之晓有时候会在下午放学的时候到院子里和云芃一起做作业，刚开始云芃不习惯，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在拿眼睛往里瞧，但越之晓生性活泼，又生怕人不知道他在云家院子里玩似的，常常云芃逗得或窘迫或生气之后哈哈大笑，在这种笑声里呆久了，云芃倒不觉得心里有什么不坦荡的了。在外人看来，他们不过就是小孩子，况且小孩子在一起学习不是好事么？
吴婆婆“蝥伏”在云家的事还是被左邻右舍传到了李长娥耳朵里，他们当作笑话讲，说吴家的这个老太婆真有意思，有新家不同呆在自己的老屋里，还和云家的儿子混得蛮熟，对外都称“我的乖儿子”，他们笑说那吴家三儿子不成了李长娥的干儿子，李长娥可真化算呐。
这玩笑里各种意味都有，听到李长娥耳朵里可就变了味。她一生生怕给自己粘上污点，在外人面前说不清，所以这些年她为人处世一向小翼，办为落一个好口碑，将来云锦荣回来不至于误会自己。现在平白多出三个“干儿子”，且这三个“干儿子”年龄还同自己相仿，这忌不是让人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么？李长娥听到心里就不能无动于衷了。
她不好问自己的儿子，因为云芃虽然是跟着她长大的儿子，但性格跟他爹一个样，太过清冷，她觉得既然儿子一直瞒着自己不说，肯定有他的想法，她不想因为一个外人而让自己和儿子之间产生什么误会，况且这原本就该是大人之间的事，这个吴太婆，实在没有一个做大人的样子，做人怎么这么不清不白的呢。
李长娥这天中午在市场里没有等到云芃，她知道十有八九吴太婆又到自己家里来了。于是她把摊位托给旁人照看，风风火火就往自己家里回。到了巷门口，李长娥有些迟疑了，自己并不是一个会当街撒泼，剁着菜板叫骂的俗妇，现在这么闯进去，该怎么处理呢？想起上一回吴婆婆坐在家里台阶上哭骂的情形，李长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今天不用又这样来一遭吧。但是既然已经到了门口，这事还是得说个清楚明白的，不然她回来作甚。、
院门没有锁，李长娥象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地朝屋子里踅摸。堂屋的门也是大开着，这两个人在哪里呢？她正待往里去寻，就看见云芃端着两个菜碟从后头厨房里绕出来，满脸笑容在看到自己母亲的那一刹那就僵住了。
“妈……你回来了。”云芃嗫嚅道。
李长娥一脸铁青，没搭他的话，人却往厨房里去了，云芃见势不好，赶紧跟在她屁服后头来了。吴婆婆正在起锅最后一道菜，一抬眼就看见了铁青脸站在厨房门口的李长娥，心里圪噔一下，不由的住了手。李长娥也没有二话，走上前去把吴婆婆手里的菜碟一夺，往锅里就是一咣，然后转身从底下蓄水桶里舀了一勺清水，也咣的一声往锅里再一倒，熄了火。就转身往堂屋里去了。
云芃站在厨房门口被李长娥往旁边一扯，手一下子蹭在墙皮上，这是旧式的房子，墙皮没作处理，全是粗水泥，一下子就把左手臂蹭出了血丝。但他也不敢声张，拿手捂住，赶紧跟着李长娥去了堂屋。
吴婆婆一个人呆呆的在厨房里站了半天，她心里五味杂陈，但又实在觉得没有颜面，自己怎么好象是做了小偷被抓了一样呢，可小偷脸皮厚，心理素质好，吴婆婆就不同了，她巴不得就这样一直站下去。过了一会，她把刚才李长娥糟蹋的那盘菜和锅子清理干净了，然后象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往云家的堂屋里去了。
堂屋门早已经被李长娥关上了，此时堂屋的饭桌上孤零零地摆着刚才云芃端出来的两盘茶，云芃呢，也一直站在旁边不敢作声。李长娥仍然是板着脸坐在饭桌旁，一言不发。堂屋里一时陷入沉默。
“云家媳妇。”吴婆婆开口说。她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李长娥就把脸别了过去，朝着里屋开始流泪，这泪流得碜人，因为她只流泪不出声，连呜咽声都没有，但眼窝子里却象被开了口的堤坝，这泪争先恐后的往外奔。云芃是见过母亲这样流泪的，以前很小的时候，常常半夜里被尿憋醒，有时候就会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床头这样默默的流泪。刚开始云芃吓不过，常常就哇的陪着母亲哭，但日子久了，云芃发现母亲是不希望他看见的，在他的面前都开始遮掩起来，于是他很聪明的装作看不见。现在母亲这样在一个外人面前肆无忌惮的流泪，他的心也突然变得难过起来，好象突然理解了母亲这些年的苦楚，于是一个人流泪变成了二个人流泪。堂屋里的气压低极了，吴婆婆心里也堵得难受。这些年她作为寡母，扯大几个儿子不容易，现在儿子既争气又不争气，才会让她过得这么剪熬。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在别人家里登堂入室实在有不妥，但她何尝不是抱着侥幸过一日是一日，反正她也是一把年龄了，活一日算一日了。
说实话，这些日子，云芃让她觉得找到了一点精神寄托，这孩子心善，乖巧懂事，她也知道他在帮她瞒着李长娥，所以她愿意象对自己的亲儿一样对待这个可怜的孩子，能让他少做一顿饭就少做一顿。她的确没太考虑过李长娥的感受，下意识里直接就把李长娥给过滤掉了。现在，她年头眼前这个也已经岁数不小的妇人默默的流着泪，她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了解了她的苦处，也了解自己能她造成了哪些伤害。李长娥这些年的日子，不比当年她守寡容易。这样理解了她，于是又想到自己，吴婆婆的眼泪也开始往下淌。于是这三个人就在一个屋子里关着好好的哭了一场。
等李长娥从自己的悲痛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吴婆婆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她突然觉得没有由来的累，让她不想去守那个摊，也不想守这个家了。她心里这么想，就这么起身进了自己的屋子，把门关起来。她要好好睡一觉，能睡多久就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