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的一刻，云错只觉得四处寒冷。空凋打得太低，让每个毛孔都收缩了负罪感。永远都是一个人踏上离家的列车，叶翠芬从不送他。他知道，她怕离别的场面。她太倔强，倔强得不愿在他面前流泪。可这一次，云错却真的很想，很想痛哭一场。
从那次交付终身，他已知道，他是真的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的。从此，他们的征途漫漫，所有风刀霜剑，所有暗流汹涌，他们都要自己背负。
想到酸涩处，思绪被铃声打断。
“上车了。”淡淡的回应，云错实在提不起兴致。本该兴奋地告诉他旅途所见，可是这一次，他却懒懒的不想说话。
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一贯云淡风轻，只是对他说话时才会有一丝温柔的宠溺。似乎听出了云错的不悦，夏川有些焦虑。
“发生什么事了？”
云错不吱声。他夸张了自己的承受力，忽略了他们的前路漫漫。一想起那些洪水猛兽般巨大的压力，云错只觉得头大如斗。
那人很着急。云错却咬紧了唇，偏头看窗外瞬息而过的模糊的风景，倔强不再说话。
夏川太过敏感，只是这样的沉默，他已知道原因。倚靠着落地窗看清风卷起垂柳的倦雅优柔，已经想象得到现下的状况也是如此。故事还未开场，已经有些懒懒的疲惫。不是因为用了力气，而是因为没有用尽全力。还未争取，他们已经艰难重重。
可是，这一次还能甘心错过？
“宝贝儿，还有我。”仍是淡淡的，一贯云淡风轻的语气，云错听到了坚执。
“嗯。”重重回应，云错勉力压抑着哭的冲动，鼻尖就快抵挡不住。
总是有一双有力的肩膀在背后支持他，即便前路黑暗而漫长，他已给了他勇气，他还有什么理由退却？
宿舍空无一人，简单收拾着，云错心里很是纷乱。该怎么面对他，怎么告诉他现在心中所感？
虽然不介意他因为工作耽误了接他，可不知怎么心里还是有些小别扭。云错自感是否太过小家子气。正在了然无趣的时刻，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灰色衬衣，修身长立，夏川静静站在门口，挽着臂弯，一贯的清冷风华。
云错一个愣怔，“你……你不是去参加研讨了么？”
那个男人仍旧万年冰山一样，面无表情。毫无预兆的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云错。云错一时反应不过来，却很钟爱这个宽阔的胸膛。
“没什么含金量的研讨，不去了。”他温柔的低诉绽开在耳畔，像浅浅的搔痒。
“不会耽误你么？”云错挣开了他的怀抱，脸上有着一些自责的情绪。他知道他是为了陪他。
伸手抚平他蹙起的眉峰，一贯云淡风轻的男人眼中聚起宠溺的笑意。只是云错没有注意，视线别开的一瞬，那个男人眼中刹那闪过的一丝落寞。
云错咬了咬唇，至少还有这个怀抱。
夏川整了整衬衣，掏出钥匙晃了晃，“走吧。”
来不及问一句“去哪”，云错已经被他拉起。
出门的一瞬，就像预演过一次，双双松手。云错看他走在前面，注目他就在眼前的背影却像在天边那么遥远。夏川何尝不难过。他恼恨自己的懦弱，竟在一瞬怯退，不敢执起他的手冷面周遭的视线。
车子就停在宿舍楼下，几步就到了。夏川打开后备箱，把手中的行李摆放好。关上的一瞬，抬头见云错愣愣站在车边。心中陡然一痛。
“上车吧。”做不出轻松的表情了，只是一贯淡淡的温柔。
云错没有说什么，顺从地上了车。
只是，没有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空调已经调到恰到好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云错不必刻意去猜，就知道他已精心准备过。
“先住这儿吧——学校环境不好。”夏川背对着云错整理着床铺，淡淡说道。
云错注视着夏川的背影，觉得自己最近变得无比感性，动不动就鼻子一酸。“嗯”，喉间压抑的一声轻轻吐出，不自觉低下了头。
夏川闻言转身，依旧沉默。眼神飘忽间，心底早已泛起一阵心疼。
“先去洗个澡吧，解解乏。”重又转过去不再看他，嘱咐的声音含着浅浅的温情。
“好。”云错开了行李箱，拿出自己的换洗衣服。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竟是熟门熟路去浴室洗了澡。
洗了很久，洗得云错终于平静下心情。
开门的一瞬，云错看到夏川温馨的面庞，他的眼眸里荡漾着清亮的温柔，正在默默注视着他。他知道，他等了很久。
夏川绽开一抹微笑，“吃饭吧。”
云错点点头，不自觉的脸上起了一丝绯红。他的眸子里满是晶亮的味道，有些渴盼的悸动浅浅流露出来。夏川看他的眼神就足以使他脸红。
只听到两人的咀嚼声，可谁都不想打破这宁静。空调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声响，悄悄打破这温馨的画面。夏川很自然地给他夹菜，时不时看他几眼，却不问什么。他在等一个机会，听他亲口告诉他，而不是苦苦猜测。
黄昏温柔的光线涂抹在云错的脸上。一丝丝染上，一层层氤氲，浅浅的柔和就化开在这张年轻俊秀的面庞上。夏川等他擦净嘴角，还是没有挑起话端。
水珠飞溅，夏川沉默地洗着碗筷。一丝莫名的疲惫爬上眉峰。
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的。得不到的时候执着追逐，得到的时候惴惴不安，失去的时候追悔不迭，怀念的时候黯然神伤。虽然一个人的冷清也早已习惯，可是一旦有了渴盼，一切又都不同了。
无欲无求，便不多这许烦恼。只可惜我们都做不到……
忽然一双手环了上来，紧紧抱住夏川结实的腰。云错把脸贴在他的后背。
夏川陡然停了下来。这种感觉像电流一样深深触到心底。只为这一刻的温存，再多的苦痛与寂寞都值得。
“怎么了？”夏川出声温柔。
“我怕……”云错终于说了出来。
夏川仰起头，下颌高傲迎着夕阳的暮光，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抿了抿唇，他已习惯承担和背负。
“我知道。”夏川仍是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宝贝儿，一切有我。”这一次，再也掩不去温柔。
云错抱得愈发紧，恨不能融进夏川的身体。紧张的喘息从背部一路酥酥痒痒攀岩上来。夏川有些控制不住的转身，云错松手，静静站在他面前。
阳光打在他年轻的脸庞上，那么安静，那么美。夏川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也是如此的深澈。可是十年过去，风吹雨打，波痕里都带了冷清的伤痕。
手上残余着清凉的水珠，顾不得抹开，夏川伸手捧起云错的脸，瞳仁里盛满了夕阳的温柔。
一瞬冰凉的触觉印刻在云错发烫的面颊上，忍不住习惯性在他面前表露出委屈。轻轻撅起上唇，云错黑亮的眸子里一霎时黯淡。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妈以为我是要考研，就提前让我来了。我觉得……我在欺骗她……”
语声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就快被扼杀在喉间。可是夏川还是听了出来。抚开垂落在他额前的发丝，夏川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叹息。可是他仍是勉力展开蹙起的眉峰。
“如果后悔了，还来得及……只是，我对你做的……是我太冲动……”
云错几乎失去思考，再难开口，沉闷低下头去，目光呆呆注视着虚空。也许这个时候，他开口应承一声，哪怕只是借口，夏川也不会难受到那种地步。可是这样的情境，已经超乎云错的承受力。浓重的负罪感挥之不去。
“对不起。”
云错耳畔掠过一声深重的叹息，却只能轻轻摇头，再说不出话。
夏川放下了手，薄唇绽出一抹浅淡得几乎无痕的微笑，语声更加轻柔起来。
“先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给自己压力。”
云错无奈，轻轻颔首。
他怎么知道，越是轻描淡写，越是不在意，越是夏川最痛楚的时候。
序曲的调子已经琴瑟不合，更别说日后的柴米油盐。夏川倚靠在床头柜上，一支接一支抽着烟。满室浓重的烟味让人几乎窒息，他已几乎窒息。
就在这里，就在这熟悉的地方，他因为一时难以控制的欲望……就算到了这时候，他仍狠不下心来怪云错。这是他的错么？
这全是他的错。他不该那么草率，不该不经过深思熟虑。只有他一个人承受得住的爱情，云错也许……
狠狠掐断烟蒂，取过冰水猛烈一灌。浑身一凉。
云错就枕在他间壁的房间里，离他那么近。可是，似乎远在天边。
离别之后，本该一诉衷肠的，可是如今两人一句思念也不曾吐露，尽是些迫于无奈的委屈。
夏川想着想着，禁不住长长叹息。窗帘外面，城市的夜空从不曾寂寞，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那些遥远的奢靡停留在欲望的彼岸，向他优柔地招手。这多年的寂寞，以为找到了幸福的港湾。可是，其实……真的不该苛责云错。
再一转念，自己是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他就不同了，家的意义于他必是不同于他的。
天平两端，哪边更重？
夏川厌恶自己一个人苦恼思索，却不知道云错想起这种种，早就纷扰难耐了。
午夜已过，终于在昏昏沉沉的疲惫中轻浮到梦的溪边。涉水未深，却不料转头一刻，发现自己已在水中央。黑水漫漫，即将湮没至顶。
惊出一身冷汗，呼吸急促地睁眼，勉力平息着心脏处剧烈的跳动。兀自想着这梦的寓意，竟与现实贴合得如此紧密。抬手抚额，一片汗湿。这才觉出一些异样。
云错安稳的蜷在他的臂弯下，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胸口。
原来是他。
孩子安恬的睡姿异常迷人。毕竟一路奔波劳累，他终于累得睡着了。只是自己竟也累得睡熟了，连他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是不是所有幸福与痛苦都是一定的？还是获得多少幸福就要承受多少痛苦？
这一晚的惆怅，换取这一刻他在怀里的安眠？
夏川疲惫的一笑，闭上眼睛，毕竟他在身边。除此以外，还能奢望些什么……
每一次跟叶翠芬打电话，云错总是躲在卫生间里。夏川装作不知道，甚至从不主动问起他家里的事情。
日子静水无波，半个月很快过去，马上又要开学。夏川始终没再碰一下云错。哪怕是云错主动表露，夏川仍是温情的淡漠。正应了一个无毒的刻薄——相敬如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