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杭离摇摇头。
“千禧党禁,打压寒门啊。”
“也不是。”杭离一叹,轻声解释道,“是鄢家布的局。你太小,可能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二舅舅也被卷入了那件事里。当时二舅舅初入官场不久,是许老太师的得意门生。有岭南支持,有许老太师提携,加上二舅舅学问的确好的没话说,一路春风得意。当时朝廷公布鄢骏罪行的时候,二舅舅反应最是激烈。号召了青山白石两大书院,几百位士子,还有诸多同窗同年,组织了近千人,请愿,游行,要求诛尽鄢氏余孽,以儆效尤。所以当时,闹得最凶的人里,就数二舅舅。”
“所以……”杜嫣一惊。
“是的,鄢家在报复。”杭离点点头,握住杜嫣冰凉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把温暖给她,不去恐惧起那些阴暗的过往,“后来二舅舅回岭南祭祖的时候,隐约向大舅他们提起过。二舅说,他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不谙世事,被人利用了尚自不知。许老太师劝他,隐讳地提点他。他却以为是许老太师顾念与鄢骏私交,徇私枉法。甚至写了一篇《自悔赋》,与许老太师断绝师徒关系。老太师退隐之后,二舅因此声望更提一层。但是在朝廷里摸爬滚打几年以后,二舅舅隐约猜到了几分当年事情的真相,尤其是第二次北伐,昌和太上大长公主与平朔拒绝出兵相助,二舅便明白了其中的隐情。二舅舅很后悔,时常说,如果不是他当年年轻气盛,被人利用,不是他带头闹得太凶,也许鄢骏不至于死无全尸不得安宁,鄢氏嫡系不会被除长房一脉尽灭。”
“但是后悔已经晚了,是吗?”
“是的,晚了。于是二舅从此消沉,专心学问,更不愿意再与世家周旋。”杭离接着道,“但是鄢氏没有放过他,鄢氏布了十几年的局,重归朝堂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拿二舅的血祭旗……”
杜嫣忽然一个哆嗦。
杭离轻轻揽住她,安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他鄢氏布了十几年的局,我岭南杜氏同样布了八年的局。从接到二舅的死讯那一日起,大舅三舅他们就开始准备今日的这一切。你放心,二舅的仇,一定会报的……”
手上身上传来热度,杜嫣却忽然觉得心更凉了,喉咙滚动一下,她怔怔地开口,“那你呢?你什么时候起布的局?”这声音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我?”杭离反问。
“对,你呢?”杜嫣盯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答案很重要。岭南杜氏,若是如此,那她做的一切多么可笑!她还提醒杭离不要卷进去京城的浑水,却不知他本就是布局之人!
杭离分明从杜嫣眼底看出了不信任,一慌,急忙解释道:“傻丫头,瞎想什么!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多少。这些事情一直是大舅三舅和几位堂哥他们谋划,至于我,”杭离故作轻松地一笑,“他们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直瞒着我呢。如果不是你提点我几句,让我干了几件漂亮事儿令他们刮目相看,他们或许现在还半真半假地敷衍我呢!不过,微微你别误会,大舅他们其实是为我好。他们知道,王府里一摊子事情足够我烦心了,还要应对我父王二哥,跟他们周旋,所以这件事上,没有让我参与。”
杜嫣点点头,随即又低下头,“明白了。”
“微微,你放心,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我,有岭南,有杜氏。我们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不用怕,不要想太多。”
“嗯。”
“相信我。”
“嗯。”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杜嫣微微闭上眼睛,任由杭离半揽着她。她现在的立场,她身后的四十万大军,不可能撤出檄文。也只能,慢慢将此事淡化,再淡化……
她与他,已经彻底对立。
鄢霁,对不起……
一室清冷,也只有身边人的体温可以依靠。
世事弄人,究竟是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又是谁是操盘手,谁是控局人?又是谁布了谁的局,谁搅了谁的局?起于何处?至于何时?几方纠缠,或许现在,谁也说不清。
夜风吹起帘子,吹得,一心,苍凉……
似乎是本来正与滚滚激流搏斗的孤舟突然驶入了平静浩瀚的港湾,杜嫣的日子一下子轻松安适了起来。当然所谓的轻松安适,也是相对的。
但是不论如何,杜嫣再也不是夹缝里求生存了是真的。
来自岭南的武器、装备、粮草,源源不断地越过长阴山脉送入杜嫣的大营。“商人”,嗯,对,只是商人,良民,做正经买卖的商人!虽然这些商人有些多;虽然这些商人的货物很神秘;虽然这些商人每次运完货之后的马匹都不见了;虽然很多时候不光是货物和马匹,人也一起没回来;虽然如今兵荒马乱的好多商人躲还来不及……但是,虽然的一切都是虽然,但是的一切还是但是,无论什么也不能改变他们是商人的既定事实!
官府为什么不管?
不知道吗,第五军一路南下,官府现在哪有时间管这些!
义军的装备悄然间分批升级,甚至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军官教官们也打包一同奉送。不接受?青龙王说,行,你们腰杆子硬了,那这些兵器也应该不需要了……
于是岭南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堂而皇之地被迎接进入了六大军团……无论受不受欢迎,青龙王说,必须得欢迎……
六路大军朝着六个方向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势如破竹。各地中小规模的起义接连不断,好像一个火星子瞬间点爆火药桶,爆发出无数火星继而点爆整个江南大地,此起彼伏!一道道求援告急的文书雪球一般滚向京城,好像各地的地方官员集体叛变,配合叛军,阴谋用奏折文书把鄢家人活活砸死累死一样!
但是义军的风向却好像悄然间发生了变化。淡化,淡化,义军在不断淡化檄文带来的影响。均田免粮、人人平等、剪除贪吏的口号再一次被喊了出来。然而有心人会发现,虽然喊的口号似乎降了档次,恢复暴露了农民暴动的本质,但是军队的势力、素质、装备、建制,无一不是向着更高级的职业化军队发展,其中以第一军为最!……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