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帝国疆域辽阔,辖内八州之地,若论面积每一州可抵得过西方佛土的某些小国。今日里一场雨势自北向南缓缓迁移,沿途吹落无数新绽桃花,拉出少许迎风杨柳。
冀州城内的官道上,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行驶,随着天边的乌云一道移向城外。
驾着马车的是个青年,他戴着个斗笠,一张白净的脸面极其普通。青年身材高大壮实,跟南若寺了明那种货色显然是天壤之别。他手里面揣着跟烂了尾的马鞭,对着前方拉车的一匹劣马时不时的轻轻安抚几下。青年驾着车,在一片即将被乌云吞噬的天空下沉默赶路。
身后马车破旧的帘子被拉开,车厢内一名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探出身来。他看看即将降下雨来的天空,对着连日来这名从未有过交流的同伴说道:“可不可以告诉我,神殿对赵家提出了什么条件?”
赶车的青年未曾转身仍旧专心赶车,只是语气淡漠答道:“我不知,只是负责将你带到九华山。”
赵梦晨一声苦笑,抚摸着手里那根这两天有些习惯了的拐杖缩了回去。自己的这个伤势,也只有运用神殿的神术和丹药才能够治好,只是需要的代价怕是高的吓人了。父亲性格从来严酷,没想到这次愿意为了他而找上天门。
年前那场大战是他亲自参与,亲手谋划,以仅仅三十万兵力抵住了草原金帐号称六十万大军的疯狂进攻。对方想要云州,可是最终没能够得逞。想那毕城同他年岁相当,又是国师毕方的幼弟,两人隔着棋局对峙了十年互相不服,这一次也被自己率兵围困最后一枪挑落马下,算是再次稳固了军中“小皇枪”的称号。只是他也算疏忽大意,没有料到毕城身边还有一名毕方的弟子,自己杀了毕城,在这名高手拼却性命偷袭之下险些当场身死。所幸他临危不乱,又有身后亲卫拼死保护才捡回一条命,可也是四肢经脉被损,一身苦练而来的先天罡气无影无踪。
赵梦晨叹息一声,想到家中年轻的妻子及两个幼小的孩儿,忽然忆起那日在玄武街旁的春雨中那名少年说的话来,他愣愣出神,也没有发现缓行的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青年收了马鞭,轻轻拉住绳索,让马车停滞妥当。他抬起头,看向左边一片绕着官道向前方一路绵延的树林,说道:“跟了我这么久,没有打算出来见个面?”
林中有鸟雀争鸣,此时一副热闹的景象,几处熬过去年秋冬朔寒的叶子没能躲过春风叨扰纷纷落下。此时,一名身穿麻衣的白眉僧人缓缓从内走来。他脚步很轻,明明那些鸟儿只在身侧三尺之外却并未觉得惊惶。
僧人说道:“原以为你要等到出了城才准备见我,才没有决定在这城内见你。”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远处这名岁数差不多的和尚,说道:“这次,我不想同你打架。听说你们佛门来了一个疯子,你可以去找他。”
“他虽然已经通玄,可仍旧没什么了不起。今日我来找的是你,上次一别是在四年前,想知道如今你是什么境界?”
两人上空不断行走的流云已经将那轮红日完全遮蔽,远方隐约可见雷鸣电闪,此时和风吹来遍体阴凉,正是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许是觉得即将到来的雨水会延迟马车到达的时日,青年脸上带有些不耐之色,他道:“我没空,若你想打架。日后相遇,我可以跟你打个够。”
那僧人不为所动,他看了眼青年身后的马车。上前一步,说道:“你匆匆忙忙来到天都,想是因为车中这位贵人。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论如何你躲不过我。你需出一招,助我一臂,算是欠你一个人情。”说罢他身上的衣袖开始鼓荡,而后复又收缩,两人之间的空气里有莫名的气机开始流动。
青年眼中浮起一丝异色,他知道今日这一招无论如何也是避免不了了,眼前这名和尚可是不怎么顾及面皮。他缓缓抬起右手并指为剑,指尖泛起几缕透明剑气丝丝作响。青年不敢大意,提起体内气机将剑气催化成一柄寸长的飞剑,向着对面和尚一指点出,飞剑蓦然从指尖消失,再次出现时已在两人半空,闪电般冲向和尚头颅。
和尚深吸口气,口中吐出一团精气由无形化作有形,刹那间变成一个金光黯淡的手印。和尚挥手捏出一个法印,手印周围的空间一阵闪烁,下一刻它便出现在飞剑前方。
青年在极短时间内强行将体内气机提升进入巅峰,飞剑在空中发出道道凛冽剑意犹如一片片水波荡漾而起的涟漪。面前这人来自南柯寺,被称作五百年来天资第一自有他的道理。佛家大手印号称压制一切法,对敌时刚柔并济如不动明王。据说练到极境时可以移花接木,反弹一切法术。
剑尖在和尚面门前方两尺被手印拦下后再无寸进,二人没有运用兵器法术,只是纯粹以体内宏伟气机相交,真元为辅,这般最是凶险。往往极短时间内能见胜负,修行界高手过招大抵就是这样。是想若论两个先天武夫一人一刀你来我往,大家体内劲力相当武功招式一路,相互比试一场的时间足够一个文弱书生绕着天都城四条主街跑上一圈。更且不论大战过后鲜血淋漓浑身惨不忍睹,所以当初便有人经过论证,修道者是世间最为体面最为理想并且最具有高人风范的职业。
了尘眉头微皱,面前颤抖的飞剑忽然有往内拉动的局势,手印越发有些暗淡。这柄飞剑为对面青年精气神所化,讲究离体一击不顾一切,颇有一番玉碎瓦全的手段。他暗道这个人情算是欠下了。
和尚手中再结法印,这一次手印以一化二,光彩显得有些暗淡,却威力大增,一举将飞剑拦住,并且逐渐退回两人中间。只是和尚脸色苍白,眉头皱紧,显得有些不满意。
场中僵持不下,忽然青年眼中精光一闪,手中剑诀一松再结。前方被手印抵住的飞剑蓦然消失,手印后方悄然出现三道剑光,快速射向了尘的前胸和面门。空中的佛家手印失去对方气机快速消淡下去,和尚被气机牵引,仿佛一拳打空,吐出一口血来。望着迎面而来的三道剑光他不惊不闹,咬破舌尖,咽下一口精血,他胸前一串念珠快速飞出。两者相遇,菩提木珠拍拍拍连续碎裂一半,这件跟随他多年的器物瞬间受损严重,和尚又一次受了不轻的伤。
念珠同三道剑光并未僵持多久就软软自空中落下,佛中大手印讲究观气吐真言已然来不及。眼见对方突下杀手,和尚身在危急当中,原本滞留许久的境界瓶颈忽然松动,一道大流沿着体内玄脉扶摇直上,透过期门翻越巨阙,在浩瀚气海当中喷薄出汹涌波涛。待得风散云歇,气海内一颗微小莲子熠熠生辉,璀璨升华。
剑光临体,了尘和尚面带坦然微笑,一层淡淡金光由内而外透体而出,于刹那间将之挡住,慢慢退回青年身前。
和尚擦去嘴角血迹,笑道:“虽然你动了杀意,但我仍旧要谢你。”
青年毫不领情,摇头冷笑:“你不用谢我,我确实想杀你。这般急着破入伪境,待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时,保不得哪家老鬼急忙忙跑来将你除去。”
二人都是天才人物,年纪轻轻有此修为,年轻一辈当中都数人杰。君不见当今修道界多少白头翁,究其一生苦心修炼数十年,可是识灵乘风入道通玄四大境界堪堪只翻过第二道门槛,修炼之人俱是千万人中精挑细选,而终身不能入道之人不计其数。
江湖广阔,可是难免百年一老。若遇到英雄辈出的时代,年轻俊杰们争先踏波而来,自然就出现了长河后浪推前浪的尴尬局面。曾经有人不甘老来寂寞,便在若干年后修为有成时专门捕杀行走江湖的俊秀后辈。非我弟子族类尽皆杀死,最后各大门派杀来杀去只剩下几个老头子,那一代江湖修炼界人才凋零青黄不接,当真是惨不忍睹。
于是有人在暗中定下规矩,晚辈后生若无因果,通玄之下不能杀,若有违反惩罚手段极其恶毒。
和尚不置可否,他笑对着青年遥遥一礼,慢慢向林中走去。今日一招之战他得以在死地中伴佛莲而生,收获不小。他追求以力破境,这次本想将那名青年用作磨刀石,待得破开入道旧境趁着初入通玄伪境将他除去,哪知他比之自己还要早一步,气机真元更是如天河倒泻渊博稳固。天门陈道子,果然稳稳走在前面。
青年仍旧坐在马车上,挥手摇起马鞭赶着马儿向前行去。待得马车行到很远,了尘离开很久,他才哇的一口吐出些血来。
身后传出赵梦晨仿佛刚刚从梦中醒过来的声音:“你受伤了?”他半倚在车厢内,并没有看到外界一切,只是扶着拐杖若有所思。
陈道子说道:“不碍事,我们要走快点,要下雨了。”
只差一点一鼓作气将和尚三剑穿胸,只是如此大好时机被对方破境避过。若非下山前自己提前破境,只怕这一次要吃些苦头。南柯寺传人入世,前几日听闻其余某些地方也纷纷有所行动,修行四境,登堂入室之人不在少数。
只是,那丝契机在何处?
冀州城中风雨骤至,天空一抹云龙明灭吞吐,只是那一仙一佛,已不知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