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叫钗儿,书生自然是才进城没多久,便做了一回义士的杜青甫。
钗儿点头,轻轻“哦”一声算是回应。杜青甫有些无奈,这丫头接连遭逢大难,祖父身死外乡,她毕竟只是个孩子,一连串境遇打碎了她对这世间的任何美好幻想。如今她面色惨淡,眼神空洞,书生心里满是痛惜。
面前一名烟雨楼的小厮走过,杜青甫赶忙迎上去。客气问道:“这位小哥,不知王姑娘今天有没有空?”
那瘦弱小厮扭头一看,见是名前两日便扭着自己不放的穷酸书生,当下生生把挤出来的笑脸收了回去。
小厮不耐道:“叫你等着便等着吧,你这书生倒是不讲究,王姑娘是个什么生分,随便个什么人便能见着么!”
这人虽然年幼,却常年在青楼烟花地打磨厮混,自然知道人需分个上中下品三六九等。能够混进烟雨楼这等青州顶尖的勾栏中做事,观貌望气的功夫可谓尽得姑姑嬷嬷们真传。
书生衣着寒酸,长得远算不上仪表斯文,绝不可能是哪一楼子姐姐的相好。两天过来磨破了嘴皮子,也只得来几个半大铜子儿的赏钱。一身笼罩在青衣里头,不细看还见不到脸蛋儿的小厮撇撇嘴,懒得理会他。
杜青甫有些着急,连声问道:“这怎么行,我们都排队连续等了几天。本来照同小哥约好的时日,昨天便能见着王姑娘了。这一再拖延,何时才能见到?”
“你急什么?这烟雨楼周围十里的客栈里头,等着见王姑娘的穷书生还少么?”
小厮扫一眼面前书生和他身后痴痴呆呆的小丫头,不屑说道:“再说了,你往前几步,就着那清澈干净的湖水自个儿照照,你全身上下哪一点儿能让王姑娘瞧上眼的?”
一句话将胸中书卷浩繁的杜青甫噎的无还口之力,书生气急,“你这人,明明说好这两日能够见,你怎可食言?退一步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受了我的银钱,理应为我将事情办妥才是。”
头一次在青楼门口听到这样不着调的道理,小厮被书生逗得直乐。在他看来,如今认死理的人不多了,并且还是个穷书生,更带着女儿来青楼找花魁,这种情形越发难见。
他啧啧叹了两声,语气尖酸道:“还真是个呆子,我就是个跑堂拉客的小厮,我的话你也能信?还别说你那几个铜子儿,连给珠儿姐姐买盒劣质点儿的脂粉都不够!你再聒噪,别怨我叫护院来打断你的腿,最后连人扔进烟雨湖。”
说罢,这人昂首挺胸的走了开去。
杜青甫气得脸色铁青,君子有言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便是大到以往数次身历险境,小及前日在烟花巷里几名恶汉面前时,他都能镇定以对,可哪里想到还有人会这般不要面皮的胡搅蛮缠?
小人君子,秀才兵丁,世间就有这等可笑可悲的天理循环。
那名王姓女子虽说相传国色无双,但充其量撑死了身份算一个厉害些的歌姬。他饱读诗书三千,所阅所览卷帙浩繁,还不足以见上一见?
不甘受此屈辱,他本欲拂袖而去。可想到此次受人托付而来,不惜跋山涉水,在旅途上丢了银两,刚入城时被人砸烂了棋盘,一番辛苦难道就这般付诸流水?
杜青甫摇了摇头,忽然忆起老师赠与他的一个字:忍。
老师说,事有大小境界,有上下分别。仁心为辅,利刃相,通玄藏机,是为上道。当今梁国朝堂上首屈一指的宰相王正,他能够忍,军部高坐大位多年的擎天柱赵无极,他也能够忍。世事多磨,方可成大就处高位。
“青甫啊,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白发老人语重心长。
杜青甫默默上前几步,走到烟雨楼客人络绎不绝的门前坐下,轻轻摘下背在身后的七弦古琴。
“东海人士杜青甫,得已故师兄清波剑客陆华风所托,为烟雨楼王姑娘抚琴一曲。”
书生话毕,琴声渐响。如高山流水清逸无拘,瞬间填满整个烟雨湖畔。
那名小厮并未走远,初听有人说话琴声响起时,又道是哪个风流的侠士公子哥仰慕王姐姐风采而来。转头一看却是这一两银子也摸不出来的酸儒,不禁大怒,正要跑过来怒斥几声。
旁边一只手伸过来,将他肩膀死死扣住,以小厮瘦弱的身板儿难以挣动分毫。他转头正待开骂,却忽然收起一脸愠色变得低眉顺眼。
身后那人一身白色华服,一张脸不怒自威,平地里有一股雍容气度。他摊开右掌,里面放着块白花花的银子。道:“你忙自己的去,不要管他。”
小厮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又对他行了一礼悄悄退开。
杜青甫画皆通,琴棋双绝,八千里游学归来时,曾与老师一道在东海之畔琴箫一曲,随后于棋盘上捭阖天下。他弹琴时神态专注,两手拨弦泼洒如行云,琴声时而畅如江河入大海,时而灵动如浅溪分石。
烟雨湖畔暖风飞扬,不同于其他人如痴如醉,那名白衣华服人目露激赏,面上若有所思。
他听得出,这琴中夹带着怒气。
琴声娓娓道来,又悄悄收起。
一曲弹完,杜青甫未曾见着楼众人有人出来,不由暗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怎肯教陆师兄这等人物也以生死相许?
少顷,一声悠悠叹息自阁楼中传来:“你是杜青甫?”
他站起身来,不理会这声令闻者通身酥软的天籁,不理会四周为他琴声所惊诧的人群,双手高举过头,下一刻将那把价值连城的古琴摔了个稀烂。
他道:“昔日,有人对你允诺一曲琴音,只是此人已经身殒,骨灰被洒落在东海之畔。我受他之托前来赠琴,如今故人遗愿已了,告辞!”
“杜公子可否入阁一叙,待诗诗煮上一杯清茶?”
楼中那女子想是思考了片刻,然后盛情相邀。这一来湖畔瞬间沸腾,果然,说话的便是名动天下的的青州美人王诗诗!人们都开始嫉妒起那名看样子寒酸落魄的书生来,仅凭弹了一首曲子,摔了一把破琴便能成为天下人心中女神的座上客,须知多少人一掷千金却连王诗诗的面都未曾见上一见。
哪知书生一声冷笑,说道:“不必了,我是替人还原而来,姑娘的茶,还是留待后来的才子英雄吧。”随后不理散落一地的古琴残屑及身后诸人,拉起身旁不发一言的钗儿,转身离开烟雨湖畔。
陆师兄对她用情至深,曾经于烟雨楼出入殷勤,因她一句天下英雄你排第几?便不顾城中老师的告诫四处游剑,最后刀剑无眼,死在一位成名已久的江湖老前辈手下。师兄死后留下遗信,说唯一未了心愿,便是远赴中原为她弹奏一曲刚寻觅到不久的失传琴谱,望他这名性格宽厚的师弟能够代劳。
师兄啊,温柔乡是英雄冢,此话应在你身却是一点没错。可你知道么,一番劳苦托付了卿卿性命,换来的不过是时过沧海红颜薄情!
杜青甫眉目沉重,两片宽厚嘴唇重重抿在一起,身旁的钗儿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他手臂,似在无声安慰。
他微微一笑,转过头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却看到远处树影下正含笑站着一人。
剑意侵袭临身,赵秋只觉气劲人。
匆忙一个转身翻越,避过了王持快若幽鬼的当心一件,腰间还是被划出一道血口。
少年皱起眉头,手中半截刀剑乍量,被至纯罡气包裹着急射向上官宇龙。擒贼先擒王,再不济也让对方投鼠忌器,他自知挡不住王持的古怪身法和凌厉剑招。
果然,见王持没能一击必杀,上官宇龙便早有预料般大喊一声:“救我!”
扮作车夫的王持身如鬼魅腾闪,藏剑离身在赵秋体外留下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闻声左手剑身急颤,挥手打出一道月弧,从侧面一击打在刀剑上,将将让其偏离一丝轨迹。
刀剑嗖的一声从上官宇龙脸颊旁飞过,顺道划过一道浅浅血痕。轻微的疼痛让城牧公子心有余悸,抬手触及满脸鲜血,他恨声道:“留他一口气,我要亲手杀他!”
老管家刘叔一剑如风雷迅疾,重若千钧。那是把光华暗淡的短小飞剑,在房中穿梭不断,数次替赵秋挡下王持的致命一击,也将他瘦小的身影在屋中迫出更多残像。
老人眼中神光璀璨,控制一口法器灵巧自如,远不像曹刚卢子峰师兄弟那般,两击过后便气海不足后力不济。
赵秋手执断刀勉强迎战,王持武道境界要高过他,与宋鱼龙两人不相上下。此刻他终于明白之前曹玉龙说他出手八分力并不是空谈,甚至还有所保留。若不是刘叔在一旁牵制,他早已经死了几回。
王持忽然暴退,舍去已经身负重伤的赵秋,将剑尖对准前方面沉似水的老人。
他小腿中了一剑,此时腿上肌肉被飞剑夹带的气机不断侵蚀,这勾起了他的怒火。
转头看向上官宇龙,王持问道:“杀,还是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