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
已薄崎嵫的夕阳回光倒映,照得山石林木全成暗赤之色,暮霭茫茫,瞑色欲收。
山很高,所以天很近,平视可见一钩新月缓缓升起,掩映矮松乱石之间,空山幽幽,流水淙淙,四处草莽纵横,冈阜高低起伏,既觉天幕苍凉,又觉人间孤寂。
可在天若情眼中,这般黄昏却是再熟悉不过,此时回忆过往,孩提种种,一一闪过脑中。
修练之余,怠倦之时,与姐姐屈膝并肩而坐,于山顶听风观月,互述前程,畅谈美好,间或提及双亲谢世,往往相拥而泣,心内既悲且惧,仿佛那一刻世上已全无他人存在,彼此都为对方唯一所依,唯一所念。
而当年欢喜时相视而笑,伤心时相拥而泣,临危时互依互靠的同胞姐妹,如今却要横眉相向,刀戈相见,直至最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心念及此,天若情不禁忧心一叹:“事到如今,只怕连最后一个亲人都要从此失去!”
实际上她们之间,也曾发生过影响姐妹之宜的大小事件,可都只是影响一时,事后各自释然,又再和好,尽管随着时间推移,二人关系不再如从前那般紧密,但彼此情谊仍远胜于普通友人。
“姐姐!你居然......”
看罢曾经受过剑伤的右臂,她心内立时涌出这声呼喊,这声恚怨,不觉之中低声念道:“你居然会为了他......为了他而出剑伤我......”
她又看一眼手中之剑,这把出自仙剑神域的绝世利器。
不知怎么,她又习惯性地做出一剑封侯的动作。
此刻她不想杀任何人,甚至任何一只妖魅。
这只是一种特殊习惯,或者说成,因为无法改变过往事件而做出的回应。
狄升在看,他不止一次看过。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今时今日,即便你即将见到的并非桃花夫人,但我认为,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应该因此而改变!”
“不是我想要改变,而是实际情况非我所能控制!”天若情有所映射地笑了笑:“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事,仿佛明明在你掌握之中,却在转瞬间变得无法控制,无论亲人或是朋友,无论同性或是异性之间,都往往会发生这种事,而一旦真的发生了,你除了完全接受以外,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狄升一听即明,其实这话用“世事难料”四个字已经足以表达,如果没有特别用意,自然不必如此赘述。
但相对而言,他比天若情更加相信世事难料,或者说对这一概念理解得更为深刻。
对此他无所有所思虑,内心更无挣扎,而是相当坦然地笑了笑:“世事自然难料,何况你我都只是人,而不是神!已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当这原本就已注定,而现在,或许我要提醒你的是,如论最终结果如何,你姐姐都是无辜的!”
天若情道:“话虽如此,但你知道事件起因吗?”
狄升道:“大概知道一些,毕竟我不是当事人!”
天若情道:“你说的就是那个住在大山里的小铁匠?”
狄升道:“是的,你想了解他么?”
天若情道:“莫非你们认识很久了?”
狄升道:“恰恰相反,我们只见过两次面而已!”
天若情道:“原来这样!”
狄升道:“不过我至少知道他是谁,以及做什么工作,并且还知道.....”
天若情道:“你不会说,他已经喜欢上我姐了吧!”
狄升点头。
天若情淡淡地哼了一声:“那就让他去在乎吧,至少还能有所回味,再见面时,我相信无论他对我姐姐怀有什么好感,都会瞬间消失!”
“见面?”狄升连连摇头:“我看他们几乎不可能再见面了!”
天若情道:“是你安排的吗?”
狄升道:“有一半是!”
天若情道:“那么另一半呢?”
狄升笑问:“你觉得我们现在所站的位置,他能找得到吗?”
天若情恍然点头。
渐入夜,冷风渐冷。
狄升忽然觉得,这股冷风似乎并非自然生成,而是被某个神秘力量推动所致,若真如此,是否意味着妖皇已经现身?
鹰王不觉打了个寒战,同时自言自语:“这该死的天气,怎么说变就变,莫非大魔头真的来了?”
天若情几近木然地说了句:“是的,她来了!”
没错,天气不但说变就变,而且变得很快!
就在不足十亩方圆的山顶,凝霜、飘雪、积冰,然后变成一片白皑皑的冰原,这一系列变化居然发生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内。
不仅如此,就连周围诸峰,也相继被冰雪覆盖,不知何处是边际。
似这般环境,自然很容易想到一个人!
狄升的确想到了,但他正想说“紫衣姑娘应该会比较喜欢这里”,不料话未出口,紫衣姑娘已然闪落于山顶边缘。
来的不紫衣姑娘一人,随行的还有隋唐与袁中亭,略有遗憾的是,昆吾神一因身体不佳且急需调养,未能前来手刃仇敌。
至今为止,关于自己在幻境中的种种遭遇,昆吾神一还从从未向他人透露。
不过这件事也没人问,或者说无需问,因为通过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大多数剑界中人都已猜到十之八*九,这些人包括狄升,也包括天若情,甚至还包括鸟族之王鹰王。
见到两名仙剑师前来相助,鹰王立时迎前笑问:“听说紫衣姑娘一向喜欢冰雪,我也料知你会来,我们刚刚的灭了一只红眼怪兽,而你却没有及时参加,也算是有点小遗憾!”
透过薄薄的紫纱,紫衣姑娘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道:“我来这,是因为妖皇,而不是因为雪!”
蓦在此时,忽听天风海涛之声起自遥空,跟着冷风狂飙,夹着鹅毛白雪,宛如亿万霹雳排山倒海一般,由暗影中狂涌而来,风势如涛,仿佛连人都要吹化一般。
天婈霙!
当他们亲眼见到强势而来的挑战者时,除天若情外,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差点叫出这三个字。
结果没有一个人叫出,是因为大家都清楚,眼前这个与天婈霙一模一样的女人,就是蛰伏千年,最终借体成形的九世妖皇!
略有不同的是,此刻她脸色苍白如纸,眼射金光,甚至嘴角还残留着一些血渍,显然是刚刚喝过生血,甚至吃过人*肉。
“你们终于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
狄升一听妖皇话声忽男忽女,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若言语之声并不纯正,说明这妖皇也并未真正形神合一,所以迫使他形神分离的机会也大大增加。
早就按耐不住的鹰王,此时大声叫道:“来战吧,老子不怕,来吧,动手吧,你这个狗东西!”
嗖!
话音方落,一道雪影飞速袭来,直取鹰王命门所在!
原来鹰王的命门,并不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
鹰王已然冷汗涔涔,非是因为这尚可阻挡的一击,而是担心在众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命门。
不过他既然是妖,便能隐身遁形,也能千般变化,这一击虽然迅猛,却一点也伤不到他,但接着又是第二波,第三波,且速度越来越快,威力越来越大。
紧接着,一声琴音顿时响彻天际,转瞬化作一道金色光网,越张越大,自上而下罩向妖皇所在区域!
伏魔琴!
世人难得一见的伏魔琴,琴因魔王而生,魔王不出,此琴不现!
“伏魔琴主”袁中亭本就琴技非凡,加上紫衣姑娘与隋唐在东西两侧传送功力,因而光网越张越大,越织越密,仿佛要把这世间万物,全都困于网中一般。
巨网越来越接近头顶,越来越有震感及压迫感,妖皇因而大吼一声,双手奋力上扬,举手作电,轰轰之声大作,雷电因而交鸣,震得山摇地动,一时间竟迫使那巨网渐渐停止下压。
袁中亭等三人继续加力,巨网仍在扩张,却不能继续下行,但他们又不能停止甚至减少发力,因为琴网一旦被妖皇冲破,则必然前功尽弃。
此时狄升在哪?
眼见妖皇被伏魔琴牵制,暂时无法他顾,狄升与鹰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如砍木桩的机会,而当他们渐渐靠近时,妖皇周身登时一亮,便即闪出两个似影非影的人,用以抵挡来势。
狄升并没看错,这两个人影与妖皇,也就是天婈霙的模样完全一致,只是身形小些,且功力稍弱。
“这狗东西还真是厉害,不仅能元神出窍,还能元神分裂,管你能分多少,老子先灭一个再说!”鹰王斗了一阵,忽然隐身至天若情面前,朝她急急说道:“若情姑娘,赶紧出手啊!这可是消灭大魔头最好的机会!”
天若情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其实自始至终,她都基本没有移动,即便有几次运剑起势,可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她很矛盾,以至于开始后悔来到这。
可实际情况是,妖皇虽然可以元神分裂,但每分裂一次,她真身的能量就会相应减弱,如此一来,即便她能挡住狄升等人的剑,却未必能抗住由伏魔琴发出的巨网。
其实天若情何尝不知此节,可她仍旧不动,仍旧神情复杂地抬头望天。
狄升曾问过她:“在即将见到妖皇时,你会不会因此纠结不已?”
她颇显犹豫地答道:“应该会!因为在此之前我肯定会考虑,究竟是继续等她到来,还是就此离开!”
狄升道:“是走是留,这当然是你的自由,可关键在于,你现在似乎并没有多大勇气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勇气?”天若情有些不以为意地轻哼说道:“当你见到你的亲人突然变成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甚至有可能死在你的剑下时,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未必有这个勇气去坦然面对!”
天若情不肯帮忙,鹰王也不多劝,心中更无埋怨。
他虽然是妖,却很懂人情。
但紧接着,他在心里又开始埋怨另外一个人来。
是谁呢?当然是有风的地方就会出现的人!
由于久攻不破,越战越累,鹰王不禁在心中暗骂:“这该死的独孤南,都到了这般危险时刻,你咋还不出现呀!”
独孤南没有出现,但妖皇却在此时忽然消失了!
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至少现在没有人知道!
现在大家都是一头雾水,各自面面相觑,不知该讲些什么。
狄升忽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为了摄取元阳而离开,而这说明他真气消耗巨大,急需元阳来作补充!”
袁中亭道:“狄升说得很有道理,只要这妖皇附在女人身上,就应该会有此般结果,问题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我们如何知道她会去哪里,以及去找谁来作补充?”
狄升道:“若无意外,她应该会去找一个叫小林的年轻人!”
沉默许久的天若情突然惊问:“你说的就是那个只会打铁的凡人?”
狄升道:“是的,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很想了解他?”
天若情点头不语。
她没想到,她接连两次连对方的姓名都不愿去问,此刻却很想去见其一面。
狄升也没想到,两个看起来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如今看来完全有机会碰头,而一旦如此,就必将发生血腥暴力,甚至死亡。
所谓世事难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