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辩!”
“就算小子是狡辩。大人不如姑且相信小子妄言!”
“你这是何意?”李杰疑惑道。
“大人不如遣一机灵敏锐之人潜至虏营,诈称乃赵珂心腹,又云甲州军心未衰,还需突厥人给他十份空白告身拉拢守军,并许他自封为永清节度使。倘若契丹人并不疑它,那么赵珂即是反贼!”刘显侃侃而谈。
他这是被逼出的法子,他更恨自己不久前射杀赵珂时,露了马脚,没想到赵珂此人因怕死竟安排了心腹暗中尾随保护。
刘显见李杰思索,心知他被自己说动了,连忙又道:“赵珂偿若是反贼,那么平日左右往来皆是其党,大人不如将他们暂时收押,一来可以拷问这些人,或许此举便可证明我父子清白,二来亦可防止消息外泄,赵珂刚死不过两个时辰,即便是其余党亦未有机会向城外传递消息,大人以为如何?”
几位幕僚围在李杰左右小声地嘀咕着,李杰的脸色变了几变,道:“姑且信你一次,倘若非你所言,尔父亦杀!你可敢应承?”
刘显向自己父亲投去羞愧的目光,挺起胸膛道:“敢!”
李杰命左右道:“尔等传诸门监军、都将、军校、都头、什长来我官衙议事,就说要重新布置防守,或有突围之举,不得有误!”
李杰此举意在稳住赵珂余党,余党听说有重要军情变化,一定会亲自参加会议,好拿消息卖于突厥人,待价而沽。
起初,赵珂守南门,但李杰并未将南门的军官们拿下,也并未露出一丝怀疑,而是一直与众人商议战事至天明。
大牢中,刘显父子仍被关押其中。
刘显这次没有被吊起,这让他的双手得到解放,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甩了甩臂膀,让自己缓缓气力。
“爹,孩儿这次让您做了赌注,请爹爹恕罪!”刘显跪在父亲面前。
刘怀玉站在狭小的天窗下,身材修长,他长年累月地埋头于案牍之中,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是五十来岁,唯有一身儒袍才让他看上去才是个文人。
透过狭小的天窗,银汉星辰亿万,浩瀚无垠,刘怀玉叹道:
“天下沦丧数十年,未见几度平安,百姓生不如死,死亦何妨。显儿可曾想过你娘?”
刘显心中的羞愧更深了一分,良久才道:“孩儿被错认作是叛贼,此乃天大冤枉,孩儿若不杀赵珂,此时胡虏怕是早从南门攻入。孩儿并无立功求荣之心,只不想让此枭奸计得逞罢了,能拖敌一天便是一天,为了我们一家三口早日团聚,孩儿也只能行此下策。请爹爹原谅。”
刘怀玉甩了一下衣袖,略带怒气道:“起来吧!自从你上次纵马摔伤,这性情也大变,虽然仍是一如既往地莽撞,还算是多了些智谋与恭敬之心。”
这副身子的前主人,固然是一个莽撞少年,刘显却有苦说不出,只得道:“倘若能脱此大难,孩儿愿整日里在爹娘膝下尽孝!”
“你这又错了!”
刘怀玉道,“生为男子,逢此乱世,要么以文称颂天下,要么以武平定乱臣贼子,岂能如此消沉?”
又道:“我儿武艺不错,惟在文学方面还要深造。你族叔刘熙载,在你这年纪时就名动兰州一方,成年后即举进士,博学多艺,文章风流倜傥,一时称颂京洛,如今……”
“如今族叔亦不过是流落异国,听说现在还是一个六品小官。”刘显接口道。
“重武轻文,一丘之貉!”
刘怀玉又动怒道,“叛国者,武夫也!乱政者,优伶也!贪鄙者,阉人也!”
“爹爹教训的是!”
刘显唯唯诺诺地回道,心里很不以为然,文官叛国或者乱政、贪鄙,好像也不少。
夜更深了,监牢外传来时断时续的哭泣声,然后又归于沉静。
刘显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旭日:“上天又给了我父母双全,难道又要让我失去吗?
清晨,刘显从沉睡中醒来。
旭日的一缕光线透过天窗,射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他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袍子,那是夜里父亲韩熙文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下来给他盖上的。
刘显心里觉得很暖,见父亲闭着双眼,两鬓花白,瘦削的脸上显出一双突出的颧骨,父亲更憔悴了。
刘显蹑手蹑脚地将袍子盖回父亲身上,这却惊醒了父亲。
刘怀玉看了看盖回来的袍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就跟你那日摔伤后一般模样,尽说些云里雾绕的胡话。”
“嗯!”刘显点头道。他又梦到以前的生活了。
“今早你须给我背。”
“爹,今日就算了吧!”
刘显指了指这四周的环境,他对自己能再看到阳光感到欣喜。
“给我背出师表!”刘怀玉坚持道。
“是前出师表,还是后出师表?”刘显顺口问道。
“都须背给为父听!”
刘显觉得自己很多嘴,这副身子的主人在刘怀玉的严格要求下,不求甚解,只求囫囵吞枣地死背应付,两世的记忆虽让韩奕背得很流利,但还是有遗漏之处。
“书还须多读!”刘怀玉板着脸。
“是!”
刘显道,他看向牢门,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此时此刻他十分佩服起父亲的不动如山,都快要砍头了,竟然在牢房中还记着要督促自己的学业。
刘显的三心二意,让刘怀玉很不满意。
刘怀玉又考较道:“你虽已背下诸葛武侯的名篇,可懂其意?”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丞相为后辈士人所景仰,即是因此名句。”
刘显道,他见父亲很有得意之色,心知父亲为何要自己背这两篇古文,“想来诸葛亮是个十成十的文人,治国安邦,经时济世,又身负蜀主遗命,而能做到忠心为后主,并未有任何非份之想,清廉持正,难也!与今世相比,武夫横暴,文臣攻讦相轻,权臣专柄,诸葛氏不愧为文士之楷模也!”
刘怀玉道:“可惜诸葛不过一人!恨为父潦倒一生,非无处效力,只恨无张良、陈平之才。”
“父亲这话,孩儿有不同见解。那诸葛虽有奇才,可最终未能完成宏愿,出师未捷身先死,非在于其智不及魏曹,盖因其一己之故。蜀之亡也,诸葛氏应担其一半之罪。”
“胡说!”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本人是做到了这一点,一个文士若能如他一样深受主上厚待与重用,死亦无憾,所谓士愿为知己者死也。故而历代寒士推崇诸葛氏,希望自家帝王也能够数顾茅庐,亲邀自己出仕,那该多有名誉?依孩儿看,诸葛氏不过是穷兵黩武,六出祁山,终一无所成,反而抗拒一统,多死了人。难道姓刘的就是正溯?当今时事不也是如此,中原变乱,南方割据分裂,倘若中原稳固,南方诸国不过小癣之疾,到那时我等小民才会有太平日子过活。”
刘怀玉面色铁青,却道:“倒也自圆其说,我儿何时读史了?”
“回爹爹,孩儿在老家,娘亲常教导,没事多翻翻书,长长见识。”
“今日我儿一席话,虽强词夺理,但也符合当今时事。为父老怀大悦,今后当多多读书,长长见识,哎……”刘怀玉道。
他这时才想起,现在再说这些话怕是太晚了,脑袋就要保不住了,还读什么书呢?
“这是爹爹头一次夸孩儿!”刘显笑道。
“你我父子就要被杀头了,以后为父就是要夸你,也是妄想!”
刘怀玉忧愁满面,“潦倒而死,我只恨命运多桀;老病而死,我只恨人生有常;抗虏而死,则轰轰烈烈!若是被当作奸细处死,我心何甘?”
闻听父亲的叹息,刘显心烦意乱,他站起身来,冲着牢房外大喊:“牢头、牢头!”
牢房门被打开,吱吱的叫着,牢头手中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身后的狱卒还捧着一壶酒,面无表情地放下。
那牢头口中嘟哝道:
“世道真是变了,死囚比当差的还要风光,好酒好肉地供着!”
刘氏父子愣愣地看着几碟肉脯果蔬和那一壶酒道,心想这不会是父子二人上刑场的最后一餐吧?
刘显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勉强笑道:“知州大人不想污了刀子,派人送来毒酒。孩儿先尝一口。”
“胡说,不想被毒死,那就该饿死。为父可没那么怯懦!”刘怀玉道,他抓起酒壶,仰起脖子便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大口。
父子二人早就饿了,他们将酒肉吃了个精光,现自己还是好好的,面面相觑。
“看来还是用大刀砍头,这是让我们做个饱死鬼。”刘显口中说道,心里却是思动。
他在牢房中,来来回回地走动,大难临头,真到了要被砍头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冷静。
不过,他焦虑也是没用的。
到了晚上,牢头又送来一顿颇丰盛的酒食,就是没提砍头的事情,父子二人的心思又宽泛了些。
到了子夜时分,父子二人忽听到城外响起震天的喊杀声,一直响了两个时辰之久。
两人捱到了第二天天明时分,牢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父子二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只听门外有人高呼:
“知州大人亲至,将牢门打开!”
时间不大,李杰笑容满面地进来,亲自为父子二人打开脚镣,说道:“林某对不住二位,特来赔礼!”
刘怀玉讶道:“不敢、不敢!”
“大人,我们父子无罪了?”刘显喜道。
“昨日本知州已将一干军兵拿下,共拘捕百人,亲自审问,赵珂此獠阴结胡虏,几欲害我大事,幸赖贤侄见微知著,为民除害,为国除贼。幸甚、幸甚!”
“大人前夜要是砍了我们父子的头颇,再来赔礼,恐怕就太晚了。”刘显抱怨道。
“恕罪、恕罪!”李杰满脸尴尬之色。
刘怀玉瞪了儿子一眼,连忙道:“大人过谦了,能除此大害,也是甲州军民之幸。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位卑不敢忘忧国也!”
“好一个‘位卑不敢忘忧国’!兰州刘氏父子真乃忠臣义士!”李杰肃然起敬。
跟着李杰走出了监牢,刘显见城内的军民个个喜不自胜,还有不少垂头丧气的突厥人被五花大绑,刀斧手们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颇滚落下来。
另有一干身着秦军军士戎装的人,即守军内部奸细,被捆绑在城中树上,任凭百姓的殴打报复,那真叫生不如死。
刘显见有突厥俘虏,觉得十分诧异:
“大人昨夜主动出击了吗?”
李杰道:“那日刘侄说要本知州遣人去城外突厥大营,本知州略施小计,在得知赵珂当真是奸细之后,使间客向虏帅云,城内正在商议投降之举,劝胡虏稍安勿躁,以免激起城内抵抗之心。敌酋以为我甲州不日将下,却不料本知州命精锐力量于昨日子夜之时,开门出城偷袭,攻敌酋一个措手不及。此役,斩俘不下五千胡虏,获马匹三百余,我军追敌五十里方回军,眼下胡虏主力已经远遁。”
“大人真是良将!”
刘怀玉称颂道。
刘显也觉得李杰相当有谋略,他本是为给自己脱罪,李杰却想得更远,将计就计。
“哪里、哪里,这是全体军民之劳!”李杰摆了摆手,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