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当天，九龙镇上是异常得热闹，本来水乡小镇的新郎官迎亲的时候就是坐船去的，一条船队挤在狭窄的水道里，镇民要凑热闹在岸边瞧，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况且邹家自己还放出话来，欢迎镇上的大伙儿都来给他家的喜事捧捧场。
“又不是卖艺。”小叶半靠在鹦鹉楼二楼雅座的窗口，瞧着楼下一片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景致，酸溜溜地念叨了一句。
小叶楼上刚说完，就见着茶老在他那张老脸上堆满笑容冲着邹家船队那边一管事的寒暄客套的，脸上的褶子那是一个层峦叠嶂，令人惊叹。不知道还以为是他自己的儿子讨老婆了。
船队正过鹦鹉楼下，按着习惯是会在鹉湖南岸游上一圈，在西边的小渚上迎上那轿子里的新娘子。也不知道新娘子是什么时候送上那小渚的。
邹秋彦就坐在领头的船里，有被漆上红色的船篷虚掩着，岸上的人也看不清这个穿戴一身玄红秋袄，胸口还带了朵大红花的新郎官脸上竟是没有半分喜气。邹家的老管家唐杉今日就跟在后面一条船上，透过红布挂带，他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小少爷。他看着邹秋彦长大，也知道这孩子长大不易，有时候他忍不住想，邹家或许是给什么邪物下了咒的，邹老爷的三房老婆生了五个儿女，却只有邹秋彦一人活过了十五岁。如今小少爷娶妻，全家都该高高兴兴的，只是……眼下，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啊。
而那边湖西小渚上，除了邹家请来的媒婆和几个小丫鬟小厮的，就只有严桐和新娘在一起，前几日的事情已经支会了衡山，长老和掌门回信要他配合邹家见机行事。师妹父母早逝，此时的严桐便算是她娘家人了。平日这妮子一口一个师兄，性情腼腆不爱说话却在那邹家小公子求师衡山之后，偷偷告诉严桐两人的情事，想来是真心视他若兄长的。师妹出嫁，好好一件喜事卷进这江湖浊浪，严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除了小叶没受邀请，一个人酸不拉几地坐在空荡的鹦鹉楼里头，鹉湖会和跟他们交好的几个年轻人都和其他镇民一起站在鹉湖南岸的码头上。
莫二少爷带了跟班小七小九，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锦袄，戴了他那镶着块翡翠帽正的瓜皮帽，腰间还悬了一块带穗子的无字玉牌，站在一堆乌七八糟的渔翁之中显得格外扎眼。而自己却泰然自若，还跟渔翁们说说笑笑，从那几个男人的神情可以看出来，他们在讲些一般小少爷听了绝对会脸红的污言秽语。不过我们的莫二少爷很显然不是什么一般小少爷，他非但没有脸红，还和那些大老粗们一起肆无忌惮地咧嘴笑着。
陆南英和刘三儿站在一起，离湖岸就比较远了，反正他们也并不想看那个热闹，只是阴沉地望着前头的莫二少爷，指望着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倒是想得美。
“南英，你倒是来得好早！”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陆少爷身边传来，是苏家少爷苏晓云，他也是应邀前来道贺，身边还跟着妹妹苏小风。
“陆大哥，这位公子是谁？小风倒是没在镇上见过。”今日天气微凉，苏小风穿了一件带盘扣的秋香色夹袄，配着一条水绿的马面裙，长发盘成两个小包，扎了红绳，瞧着倒是比往常还稚气些，她笑着瞅瞅陆南英身边的刘三儿，有些好奇。当日桥上见革命党那次，她其实是见过刘三儿的，只是那回隔得太远，谁也看不清楚谁，眼下自然也是认不出来的。
尤其是今日刘三儿好歹也是来道贺的，并没穿着渔翁装扮，特地提前做了一身公子样的月白锦褂，穿着竟也有模有样，半无局促。
“这位是刘家三哥，刘三哥，这位是苏家妹子，唤作小风。”陆南英随意地做了介绍，倒也不怕刘三儿或许还会跟当日初见一般不懂礼数。
果不其然，刘三儿露出一个谦和有礼的微笑，道，“仙伶乃是徐州人，月前随邹小公子一齐来的九龙镇上，受了秋彦不少照顾。苏小姐之气质如此清新脱俗，我之前竟未与小姐相识，却是南英的不是了。”
苏小风听得夸赞心中很是高兴，不过一旁的苏晓云便有些困惑了。方才他只顾与陆南英寒暄，只以为刘三儿或是陆家哪个表亲，定睛一瞧，才发现此人竟是面善，像极了有一日与张明远同去探访邹小公子的时候曾见过的那个渔人。他记得不是很清楚，所以嘴上也没有说出来，再听了此人一番文质彬彬的客套话竟哄得小妹笑眯眯的，就更是拿不准了。
陆南英也未给苏晓云更多的时间回想，他跟这边打着哈哈的同时时刻盯着莫二少爷那边，见莫二少爷终于不再跟那些镇民闲聊，赶紧拉上刘三儿走了过去。苏小风给他的未婚夫和那个刘三哥哄得开开心心的，也正想着靠近点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也是跟了上去，况且她虽与莫松臣有些嫌隙，对莫兰臣还是颇有好感的。
“莫二哥！”苏小风抢在陆南英前面，笑着跑到莫兰臣的面前。
“唷！小风儿！”莫兰臣惊喜道，连他身边那俩跟班见了苏小风也是惊喜非常，围上去夸苏小姐多时不见又漂亮许多，令陆刘二人一时插不上来。
看见莫兰臣和苏小风那么热络，刘三儿好气也好笑地问陆少爷，“她不是跟你订了婚的么，怎么像是和莫二公子很熟的样子？”
陆南英瞅瞅有些尴尬的苏晓云，苦笑着把苏莫两家这段有缘没分的事情跟刘三儿简单说了一说，“莫大少爷和小风年纪差得大，小风幼时倒是和莫二少爷玩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多些，几乎情同兄妹。”
眼见苏小姐跟莫少爷从两家近况聊到莫家的两个姐妹，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陆南英很是无奈，只好在边上和刘三儿跟苏晓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张家两位少爷今天是没有到场的，这段日子对外虽然也算是洗清了革命党这边的关系，那镇上的人毕竟心中还是有疙瘩的，他们不来也算是不给自己找麻烦了。不过也或许是张家看不惯邹家了，怨他们给自己惹了不小麻烦，不给这个面子罢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欸欸！新娘子接上了！就在那船头！”
人群沸腾起来，莫二少爷的俩跟班赶紧给这边几个公子小姐的拦了路，不让人挤过来。
大中午的日头虽烈，却也不暖和，俞灵筠跟邹小公子这对苦命鸳鸯站在船头给湖风吹得直发抖。两人的喜服呼啦啦地颤动着，俞灵筠悄悄把手搭上邹小公子的身子，“秋彦，我……对不起。”
小邹少爷握住那只手，冰凉的。他只觉得心中一些酸楚，一些悔恨，他要是再烈性些就好了，要是再醒觉些就好了，他要是能阻止父亲的野心就好了。要是自己在衡山就跟师姐一起逃走了，云游江湖，也是不错的，至少不会像今日这般。这些事情，本不该由师姐背起来，本该是他做错了，选错了路。
邹秋彦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身边的女子，只是努力想着书上是怎么写的，犹豫着抬起手来想环抱住俞师姐，紧张之中，他并未注意到岸上的骚乱。待船靠了岸，卫队围了上来，他才发现事态严重。
一小股卫队的人从人群中挤过来，围了码头，领头的是镇上自己人，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三十出头的年纪，姓夏，单名一个荣字，镇里人都叫他荣哥。荣哥带了手下人堵在码头，个个戒备着，外围还站了几个陌生面孔，似是外地调来的人手。
“怎么了？”邹小公子有些僵硬地挤出个笑脸，下意识地拦在俞师姐的前面。
荣哥一反平日的平和随意姿态，神色肃穆地示意邹秋彦让开，“奉命拿贼。”
“谁是贼！？奉谁的命！？”邹小公子急躁地护住师姐，不愿意相信般明知故问。
“奉杨督军之命，拿当日酒宴刺客。”夏荣回答邹少爷，视线却绕过他望向俞灵筠。他身后卫队的那些青年皆是有些抱歉的望着邹秋彦，只要荣哥一句话，就能去挡开邹少爷拿下那衡山女弟子。
鹉湖边上凉风习习，镇人有些不愿瞧这种热闹的，已经慢慢退了开去，留下些胆大的，留下了鹉湖会的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三哥……这……”莫二少爷这时候想起来了刘仙伶跟陆南英二人，他其实早就看见两人了，只是更愿意跟小风妹子多聊会儿。可此刻，他可没了聊天的兴致。
“怕是督军知道了。”刘仙伶远远瞧着邹少爷和卫队对峙着，脸色凝重。
就在此刻，刘三儿跟莫二少爷最料想不到的一件事情发生了。苏晓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家仆那里取来了自己的佩剑，大步往邹小少爷那边走了过去，俨然一副要去拼命的模样。
“苏……他疯了？”莫兰臣张大嘴巴，眼见苏少爷已经挤进了卫队的包围圈，“我们要不要去帮他啊？老天！打起来了！”
苏少爷进去后不到一眨眼功夫，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两拨人就真的打起来了，当然，这其中一拨也只有邹苏两人，背着罪名，俞灵筠是不能动手的，也许这算是规矩，也不知是谁定下的臭规矩。
疯了，都疯了。陆南英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不过很快，刘三儿跟莫二少爷就让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叫“都疯了”。莫少爷在前，刘仙伶在后，两人也相继冲了上去。
陆南英头脑一热，刚抓过家仆手上的剑，手腕就被人拉住。
“你不能去。”
“什么？”没等陆南英回过神，那人已经拉开他，自己冲了过去。
冲进乱局的人居然是叶青翎。不过给小叶这么一拉，陆南英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能过去。他望一眼那边打成一片的乱况，当即转身吩咐陆苏两家的家仆把不知所措的苏小风送回苏家，叫剩下的人去张家找张二少爷，去莫家找莫老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