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叶舞秋风。
“师弟！”邹秋彦将严师兄领回自己那所偏院中，刚到巷口便见到一个妙龄少女被朱二拦在门口，原本焦躁不安地向朱二解释自己身份的少女见了邹少爷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唤他来解围。
“俞师姐！”邹二少爷三步并作两步甩开了严师兄，打发开了朱二，炙热的眼神落在那俞师姐的身上，令对方脸上不由扫上了一片绯红霞色。朱二看到自家少爷看那女子的眼神如此热切便想通的关键，乖觉地退下了。
幽幽的琴声从远处的河道传来，打出几个清洌的泛音，邹秋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师姐……你怎么……你怎么也来了？”
“我……”少女低头不语，不自觉地绞着手，不时向严姓青年那儿望一眼，眼巴巴地指望他能打破这份尴尬。可是那青年只是微笑着望着这一对腼腆的璧人儿。
这严姓青年名叫严桐，是衡山派掌门人尹不惜的大弟子，而邹少爷嘴里的“俞师姐”则是另一个长老荀子越的弟子，闺名唤作灵筠，邹二少爷自己的剑法也是荀师所授，所以在山上的时候他们两人本就走得近，衡山上上下下也默许他们这对年轻人的接触，因为如今的江湖毕竟不能只靠武功混日子，能靠一个女弟子和江南大家邹家搭上关系也算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我本是叫俞师妹在码头等我的，不过或许是因为与张少爷切磋而耽搁了时间，师妹怕是等不下去了便自己找来的。”严桐笑着拍了拍邹秋彦的后背，淡然解释。
进屋之后，这对少男少女又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总算想起了正经事。
“我们也是在路上才听说你遇刺的，不过我们这回过来，也不能说就跟你遇刺的事情没关系。”严桐坐在榻上，也不去动下人沏的那壶上好的白茶，便滔滔不绝起来。也难怪他如此急切，毕竟他们的出行也算事关重大。他继续说道，“我与师妹来浙本是为了与你邹家联谊，你上回提亲掌门已经允了，只是此时衡山内部亦不稳，师妹的事情不适合大张旗鼓，便由我秘密护送，等第一波嫁妆从湖南运过来再宣扬出去亦不迟，就是委屈了师妹……”
“我不委屈的！”俞灵筠今年正好二十岁，虽比邹二少爷年长些，但性情天真烂漫，又不怎么下山，倒是比邹二少爷还要孩子气。
“呵，也是也是，师哥嘴拙，说得不对。”严桐宠溺地笑笑，很快又转向邹秋彦，严肃起来，“师弟，你是不是要参加杨督军的上任欢迎晚会？”
“嗯。”邹二少爷迷惘地眨了眨眼，跟不上严桐跳跃的思路。
“可以带我们一起去吗？”严桐问，不自觉地露出了一副凝重的表情。
“行啊，可是……为什么？”邹二公子迷惑起来，愈发不晓得师兄师姐此来的真正目的了。他唯一能确定的一点便是，他二人并不全是为了他邹秋彦的婚事而来。
……
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大事，鹦鹉楼还是跟往常一般热闹非凡。老百姓的兴致不会因为一点不痛不痒的小事而变坏。
这不，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今日那说书的小叶说完了隋唐演义之后意犹未尽，竟然编排起“梅庵花客”来了。
“诸位都知道‘杨柳双侠’杨真和柳细细夫妻吧？对了！就是当年响当当的‘梅庵七客’中为了刺杀鞑子狗官而死的侠士夫妇！”叶小哥顿了顿，瞄一眼掌柜的似乎没想冲上来堵他，便大着胆子笑了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前排的客人们说，“你们不知道，其实杨大侠跟柳女侠的妹妹‘风尘剑’的柳红玉生过一个孩子！”
“这是真的吗？”
后排坐得远的客人们也忍不住端了杯子坐到说书小台附近的楼梯上，不住惊叹。当年的梅庵七客除了桃花仙子周三娘后来嫁了人有了个善终，其余六人都是年纪轻轻便死在了反清复明的不归路上，可是就算是周三娘，最后也没有留下个孩子。人们都知道最初的梅庵七客是没有直系的后代的，此时小叶突然说杨真和柳红玉有个私生子，都不敢相信。
“赶紧讲讲是怎么回事？那‘风尘剑’的红玉女侠不是跟风二爷好的嘛？！”
“不是叶小哥胡乱编排的吧！？”
众人忙不迭地要小叶解释清楚，敢情小叶要是敢耍人，他们就能抄起家伙来砸店。
“这可是大实话！”小叶慌忙挥舞着手中的小紫壶，也是感觉到自己玩过了火不好收场了。可是既然说都说了，就一定会圆上，这才是叶青翎会干的事儿，他微微一笑，道，“你们听我细细道来……”
故事七拐八拐的，拐到了风二爷在夜闯王府之前将小情人红玉托付给了杨真夫妇，再就变成了柳细细希望杨真给红玉个名分，而红玉不愿坏她姐姐的婚事而带着孩子离开了江湖。
说到最后，茶客们也搞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当是叶青翎借了江湖前辈的名号说故事罢了。
晚上客人散场之后，小王苦着脸拿着扫帚从楼上小跑下来，却见小叶还没回去，就那么站在门口，背着光，只有两点眼白白惨惨的悬空着，把小王吓得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叶……叶青翎！？”
“王筝？你还没回去？”叶青翎似乎在等什么人，被小王弄出的声响也吓了一跳。
“我……茶老让我收拾上面的雅座……”小王唯唯诺诺地捏紧了扫帚，不自觉地把扫帚把儿朝外伸着，戒备着说书人，“你不是也没回去？”
“我在等钱老板啊！”叶青翎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小王的戒备，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抱怨似地叉起手，“说好了在这儿碰头的嘛。”
“钱庄的……钱百贯？”这下小王摸不着头脑了，钱老板跟小叶什么时候有了交情？
“对，镇上似乎是这么叫他的，钱百贯，钱百贯，哈哈哈哈哈！”叶青翎念了两遍这个外号，忍不住笑开了花，“那‘铁面直判’竟然会叫这么个名号啊哈哈哈真是可笑！！！”
“有甚可笑的！”
一声严厉的呵斥打断了叶青翎的笑声，也打断了小王满脸的迷惑不解。
福禄钱庄的老板钱度走进黑漆漆空荡荡的鹦鹉楼，满脸煞气地逼近叶青翎，“姓叶的，这小子是谁？”
“钱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他是王六爷的侄儿王筝，在鹦鹉楼当活计的，怎么，你要跟个小娃娃过不去？”年轻的说书人似笑非笑地咧咧嘴。
“……”钱度抖动着肩膀，似乎跟说书人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眸子里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走吧，时候不早了。”
叶青翎苦涩地笑了一笑，走出了鹦鹉楼，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小王，“我跟钱老板出去走走而已，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家去吧，小心路上碰到革命党把你抓了去。”
“诶？！”
——
钱度与叶青翎两人走在通往督军府的青石路上，过了一座桥，便似从天上的银河里走出来，民宅的窗口透出的灯光星星点点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里，留下走过拱桥的说书人兀自发懵。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镇上的？”钱度皱眉叹了口气，分明是自己闯下的祸，却因为被名为“过去”的梦魇刺痛了自尊而迁怒叶青翎，实在是太难看了。
“都来好几个月了，钱大官人，你就那么不问世事啊？”叶青翎听出钱度语气中的缓和之意，也是欣慰，“现在的我可算是镇上的大红人呢！”
“红人……吗？”钱度自嘲般笑笑，“说到红人，你怕比不上今晚那位主角来得红火。”
“你是指杨督军？”小叶扬起眉毛，却听到街边的暗巷中传出“噗”的一声轻笑，“谁？！”
“嘿嘿，小叶。”笑声的主人被发现之后，只得悻悻从暗巷中走出来，却是一身合身的西装笔挺，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
“欸欸欸欸欸！！！！！”见着眼前这人，叶青翎忍不住指着那人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别那么惊讶啊，我可是收了请柬的。”那人竟是莫二少爷莫兰臣。莫少爷眯起眼，从西装胸口的兜里夹出一张小小的请柬，“钱掌柜也是有请柬的吧，不过……你个说书的，也是要去参加晚会吗？”
“……”叶青翎没料到会在离督军府那么近的地方碰上意外，张了张那张本该伶牙俐齿的嘴，半天也抖不出一句话来。
钱度看了一眼莫二少爷，后者似乎并非存心惹事，只是童心未泯地在看说书人的笑话，心下有了计较，淡淡问道，“莫少爷是在等令兄吧？他比我先走了半个时辰，此时应该早已进去了。”
当日莫老爷告诉莫二少爷，如今时代变了，不再是只靠武力就能保得全族平安的旧时代了，如今的世道更需要的是钱和权，他大哥莫松臣喜欢搞实业，这能让莫家不缺钱，那很好，但是还不够，所以希望兰臣能够趁杨督军新上台的机会踏入政界，兄弟二人齐心协力保得莫家长盛不衰。
可是莫二少爷半点也不想管这些麻烦事，他是喜欢原本浙人治浙的，那个姓杨的安徽人只不过因为手上有点兵就大模大样鸠占鹊巢了，可不合莫二少爷的胃口。但他大哥莫松臣却一再提醒他这事不能儿戏，今晚一定要好好表现，莫二少爷可不干，便偷偷埋伏在离督军府不过几百步的巷子里，思量着怎么不给人发现地捉弄捉弄大哥。
想不到弄巧成拙，倒是碰见了想混进晚会的叶青翎。
“呃，钱老板说笑了，我不过是路过，路过……哈哈哈……”莫二少爷被猜中了心思，尴尬地干笑三声，撒腿跑了，而且是往督军府相反的方向。
“行了，进去吧。”钱度气定神闲地微笑着，却掩不住那丝得意。
这下叶青翎看钱度的眼神可变得格外崇拜了。
……
——
天道日高崇，清浊自凄泠。
愁颜映闺闼，燕雀落深庭。
彷徨明月下，翩翩掩花楹。
我思卿不返，红妆为谁容？
独乞君不用，迂辔华发生。
素波涤国色，金屋不复精。
薄言将军御，云胡未战停！
笑语同心寂，俯仰晨风声。
不图良人属，回首又宿酲。
……
——
百年之前，有人一笔一划，刻下一首乐府旧题，就在这院中的石壁上。光滑的石壁倒映着月色，水光涟涟，跳跃着反射在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脸上，男人长相英武，蓄着一圈乌须，他站在石壁前，伸出手去，感受着每一个字散发出的冷冽气息。
这首诗是孤云子所作，男人伸手轻抚那一个个刻痕，寂静下只剩下了绵长的呼吸，一息落寞，一息愧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