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让她陪伴,便真的是陪伴,赵恒只是那样沉默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有什么心事。刘娥猜想定是又在为什么为难了,赵恒一向不是个多言的人,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喜欢闷在心里,她不问,他便极少会说,于是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心事?”
赵恒微微偏头,看着她,犹豫了一番,艰难地开口:“祚儿那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可这些天来我看他父亲野心颇大,又比我年轻,若是等我百年之后,他要篡权夺位,也是不好控制的。”
赵祚是收养的宗亲之子,为了稳固民心,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赵恒语气有些无奈,有些凄凉。他若还有个孩儿在身边,也不至于为这种事情为难。那不仅仅是因为放心不下而苦恼,更多的是感慨于自己晚境的悲凉,已近不惑之年,却膝下无子。
刘娥垂眸沉默了一阵子,认真地道:“赵恒,再选几个妃子入宫吧。”
赵恒一怔,不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他并没有拒绝。赵恒不是个好色的人,后宫妃子也极少,但是为了子嗣,或许真的该再选几个新人入宫了。
赵恒知道,如果选妃的话,定会让刘娥受到不少委屈,暂不说会不会出现下一个杜凡儿,单只是与众多女子分享同一个丈夫就已经够凄凉的了。她不在乎那是因为她大度,另加为他着想,但是他却做不到不为她考虑一下。任何一个女子,都是希望得到唯一的。
赵恒明白,这个唯一,自己此生是给不了了,独一无二吧,没有人能够替代她在他心里的位置,或许只能这样。若是让她受到伤害,他愿意将来细心将伤口抚平,愿意拿出自己全部的爱来补偿,但是作为皇帝,他必须得有子嗣,方可安心。
许久,他轻轻道:“折腾了这么多天,累不累?”
刘娥微笑着摇摇头:“我不累。”想了想,又接着道,“只是,皇后娘娘她不太好,她需要人关心,你多陪陪她。”
赵恒点点头:“自从祐儿过世之后,她身体一直不太好,你放心,我会去看她的。”
刘娥笑了笑,望着他:“现在就去吧,好好陪她说说话,你去,比任何人都有用。臣妾那里带来的东西还不曾安置妥当,就先行回去了。”说罢向他欠身一揖,转身离开。
赵恒站在原地默默地望着她离开,那纤弱的身影被斜阳斜斜的投射在洁净的青砖地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生动。
老了,他老了,赵恒知道他自己已经老了。可是,与他同样年岁的她,在他心中眼中从来未曾老去,一如多年前那样,很美很美……
她的美貌,是许多人所不能企及的,赵恒也知道她这副长相真的能让人赏心悦目。不过,究其内心,赵恒明白,她能留住他的心的,从来不是美貌,就算是那张很美的脸,也是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东西所在那张脸上表达出的,恬然微笑,或者欲言又止……
第二天一大早,朝陵的队伍便准备好,向皇陵出发。
皇陵在城外,离长安城不算太远,马车行走了一个多时辰,便也到了。
与刘娥之前预想的不一样,这皇陵占地面积极大,穷目望去,只能看到不多的几个陵寝。
留在皇陵守陵的宫女太监早已把祭拜所需的物品准备好,所以来到之后,只歇息了片刻,赵恒便带领众人前去拜祭。
这次拜祭范围相当广泛,不仅祭拜了宣祖、杜太后、太祖、太祖皇后、太宗、太宗的几位皇后、皇叔廷美、叔母,也祭拜了已经过世的正室妻子,庄怀皇后潘雪宁,以及过世的二哥元僖、堂兄弟和儿子们。这些陵墓并不是一早就安居于此,有好多是后来迁过来的,所以即便过世多年,陵墓还是崭新的。
拜祭完,回到行宫的时候,天色应经晚了。如果按照原来计划,便是第二天启程回东京汴梁,但是赵恒看郭皇后身体有恙,便决定在西京长安暂留些时日。
这样,等郭皇后身体好转,回到汴梁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下旬。
本来稍有好转的郭皇后,经过返程一路的折腾,身子反而更弱,回去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
赵恒虽然对郭皇后并无爱情可言,但毕竟十几年的相互扶持,一路走到现在,不容易,更何况她为人一向贤惠宽仁,稳重体贴,并且崇俭恶奢,是一个品行出众的好皇后,当得起母仪天下,他便时常留在她身边守着她,召集所有太医尽心为她医治。
刘娥与杨锦华一向尊重郭皇后品性,两人不用像赵恒那样上朝,便时常在郭皇后身边侍奉,对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也许是两个多月的折腾让身体透支的厉害,即便这样细心照应,可是十几天下来,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却日益严重起来,时常咯血。
赵恒心里明白,如今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极力为她医治,甚至贴出告示重金寻求名医,只希望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郭皇后却总是虚弱的微笑着,告诉他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让他不要再折腾了。
这样的话总是让人心疼,不仅赵恒,刘娥、杨锦华与宫里的其他几位才人美人亦是。
夜深的晚上,刘娥时常睡不着躺在床上叹息,郭皇后她才三十出头,多好的年龄,为人又好,为什么竟会这样?
几年的相处,她已经渐渐喜欢上那个不妒不怨,谦约惠下的女子。
世事无常,终不遂人愿。就算所有的人都排斥,该来的事情总还会来。
这天,刘娥与才人徐梦怜守候在郭皇后的身边照应,她一直昏迷不醒让刘娥很是担忧。嗜睡,是一个很可怕的现象,就怕是睡下了,再也醒不来。
徐梦怜生性单纯,并未发现这个,只是不停地用浸湿的布巾为她擦拭脸颊。因为郭皇后曾经说过,她不想皇上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皇上,皇上……”床上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
刘娥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郭皇后,她并没有醒来,眼睛还紧紧闭着,想必是在说梦话。
“皇上,皇上……”郭皇后依然在低声叫着,微微蹙眉,显然有些吃力。
刘娥忙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
“姐姐,皇后娘娘想见皇上。”徐梦怜道。
刘娥点点头。
“皇上,皇上……”声音更小了些,却显得更加吃力。
刘娥心中一惊,静静地望着这个躺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她也爱赵恒吗,在感情上,而不仅仅是作为妻子理应对丈夫的关爱?
那女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那么迫切的想要见到,或者,她真的爱上他了吧,就算开始没有。赵恒那么好……
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对他从来都是恭敬有加,对众位妃子也皆是宽厚对待,让刘娥觉得她只是要做一个贤妻。若是她真的爱赵恒,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能够掩饰的滴水不露,让赵恒这个当事人都不曾知晓?
刘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为了做好这个皇后,她到底放弃了多少啊!
“皇上,皇上……”声音微若游丝。
刘娥忙转头对徐梦怜道:“妹妹,赶快让人去紫宸殿请皇上过来!”
“好。”徐梦怜答应一声,调头向外面跑去。
刘娥不放心地转回头,看到郭皇后慢慢睁开眼睛,疲劳地看着她。
“皇后娘娘,你觉得怎么样?”刘娥忙问道。
郭皇后吃力地移动了一下目光,向四周看了看,问道:“姐姐,皇上呢?”
刘娥握着她的手安慰道:“皇上马上就来了。”
郭皇后微微一笑,没有力气再说话,轻轻闭上眼睛。不久,她又睁开眼睛,向刘娥问道:“姐姐,皇上来了吗?”
刘娥望了望空空如也的殿门口,心知来不了那么快,但还是安慰道:“皇上就快到了。”
郭皇后吃力地点点头,将眼睛闭起。
大约过了一刻钟,赵恒方才过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徐梦怜。刘娥无奈地一笑,这丫头,竟然亲自跑去叫了。
“怎么样了?”对上刘娥的目光,赵恒急切地问道。
刘娥冲他摇摇头,这样的情况,恐怕……
她没有说出来,也无法说出口,只望着他道:“一直叫着皇上,皇上快过来看看吧。”然后,站起身来,将床边那个位置让给他。
“怡儿,朕过来了,你想说什么,就对朕说罢。”赵恒在床边坐下来,拉着她的手,温柔地道。
郭皇后轻轻睁开眼睛,看到赵恒真的在身边,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喜,虚弱地笑道:“皇上,臣妾做了一个梦,祐儿……还有禔儿、祗儿,他们来看臣妾了,他们想臣妾了,让臣妾陪他们一起走,臣妾要去照顾孩子了,就不能陪在皇上身边……”
“怡儿,你不能,朕还需要你,再陪朕走一段时间,到时候朕和你一起去陪着孩子。”
郭皇后摇摇头,深情地望着他:“臣妾好累,臣妾没有力气了,臣妾今生最幸运的事,便是能嫁给皇上。皇上真的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过不是百姓们所说的潘姐姐,而是刘姐姐……臣妾是个将死之人,也不想再隐瞒什么,臣妾惟愿来生比刘姐姐更早遇见皇上,那样,皇上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便是臣妾了……”
“怡儿……”赵恒轻轻握着她的手,一滴清泪在眼眶里打转。
郭皇后突然挣开他的手,玉白的手指轻轻探上他的脸:“赵恒……我可以叫你一声赵恒吗?”
赵恒匆忙点点头。
郭皇后笑了,轻抚着他的脸,虚弱的面容上绽放出璀璨如花的笑容。不过那笑很短很短,如昙花一现,然后便消失,同时抚在他脸上的手也松了,不受控制的滑落下来,重重地落在柔软的床榻上,将那被子砸出一个浅浅的凹痕。
“怡儿,怡儿……”意识到不好的事情发生,赵恒痛苦地大声叫道。
然而躺在床上的人儿,已经没有了反应,没有了气息,只是年轻的脸容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赵恒与郭皇后虽然没有儿女情长的感情,但是对其品行十分敬重。如今她离开,伤心之余,他决定为她服丧十三天,而通常皇后逝世只是服丧七天。后事皆是按照皇后礼仪办的,谥号为庄穆皇后。
服丧结束,陵寝修好,庄穆皇后的灵柩运回西京安葬,之后,便已入秋了。
本来赵恒有选妃入宫的计划,但是由于郭皇后逝世,被耽搁下了。如今郭皇后已经入土为安,边境一片和平,国内经济发展尚在进步之中,赵恒便擢大臣去挑选适合进宫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