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汉早已上楼,大厅里七嘴八舌说得张封打起了哈欠,已无心多留。德子倒是神采奕奕,可他也不愿意留在大堂里讨论朝中大事,一是不懂,二是无趣。
“公子,这漠北真的是要变天啊。”
张封脱了鞋袜盘腿坐在榻上,闭着眼睛说:“上位者有上位者的智慧,我们所能了解的只能是他们让我们了解的。真也好假也好,不过是听个热闹。”
“诶,公子我们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自打你在洛阳犯了案之后,这一路上你都不大对。”
“废话,亡命天涯,自然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那也应该是变得紧张才对。可你不但没有更紧张,还总是出神,时常傻笑。公子,你一定有什么心事瞒着我。”德子知道张封尚未入定,一脸的建校决定探个究竟。
“公子,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不然平时你那么不修边幅的一人,怎的突然打扮了起来?好衣好马的买着,跟不要钱似的。完全一付纨绔子弟的样子。”
纵是张封权当没有听见德子的话,可心思已经随着德子的话飘到了洛阳,脸上不禁微微一乐。
“噢,我知道了。在洛阳时你总是趁我睡下后偷偷出去,一定是和她夜半幽会了吧?公子你这可不好,平白毁了人家姑娘清白。我说你怎么偷偷摸摸的不带我去呢。其实公子我跟你说,你就是带着我也无妨,我还能给你把风呢。但是公子你得对人家姑娘负责人啊,你怎么能就这么跑了呢。”德子虽想一探究竟,可那日在洛阳城中进入‘李府’的事他却只字不提,源于他心中自有分寸。所思所想,也不过是挑些逗趣的话说出口而已。这时他又恍然大悟一般戏谑道:“不会吧公子!你不是去青楼了吧?好啊,没想到”
“哎呀!”张封猛地打断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德子嘿嘿一笑:“不怎么样,就是想知道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那你总想着她。”
“这叫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承认想她了。那不如我们回去找她!该不是她也来了漠北吧公子?”
“仓啷”一声利刃出鞘的龙吟:“睡觉!”
“哦。”
德子起身一抖衣袖,挥灭了桌上的蜡烛,和衣躺在床上,‘噗嗤’一声却又乐了出来。张封也不理他,盘坐在榻上逐渐入定了。
再说那陈老汉上楼之后,被他捡来的男童微微睁着眼睛,头上直冒虚汗。
“饿了吧,诺,快起来吃吧。”老汉叹了口气,扶起躺在炕上的小孩。
“谢谢爷爷。”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男童有气无力的道谢,拿起筷子还没等夹菜便咳了起来。
“哎,作孽啊。可怜的孩子。”这孩子一天也就有一两个时辰是醒着,不是咯血就是哮喘。有时陈老汉真想这孩子一直睡下去,也就不用受这些罪了。陈老汉活了大半辈子,唯一的儿子没出世几天就夭折了,从此再无子嗣。沙漠中逃命的时候,老汉看见了命悬一线的他。开始老汉还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却发现尚有体温,迷迷糊糊的这孩子慢慢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老汉微弱的喊了声爷爷,就又昏了过去。就这一声爷爷,原本就很难走出这沙漠的老汉愣是背起了他。后来这孩子再醒来时老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孩子,你可有尿么?
眼下这爷俩总算是走出了漫漫沙漠,陈老汉已是性命无忧,可他忧心这孩子。屋子里的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生怕刮进来一点凉风。饭菜也都是他自己带上来的,也是怕店小二出来进去的扰了孩子。
“来,孩子,我喂你。你坚持坚持,填饱了肚子咱就走官道回月亮城,爷爷带你去看月亮湖,可美啦,你一定会喜欢的。”老汉拿起勺子把白粥慢慢的往他嘴里送,越看这孩子越可怜。
“孩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记得你说过你已经是孤儿了,但总有姓名吧?”话音刚落,这孩子嘴里还含着饭菜就滴答的掉起了眼泪。
“好孩子,你别哭啊,别哭,对身体不好。”老汉一下子慌了神,责怪自己怎么挑起了孩子的伤心处。
“爷爷,我姓纪。”
“孩子咱不哭,你姓纪,我知道你姓纪了,爷爷不问了,别哭了。”老汉生怕他被嘴里的粥呛着,替他擦着眼泪,自己的眼睛却也红了。
“爷爷,我叫纪四。”男孩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可越忍抽泣的声音越大。
老汉把纪寺搂进怀里:“纪寺?可是寺庙的寺?好名字,你父母一定是个信佛的心善之人。可怜,真是可怜,怎么好心人都没有好报呢。”
纪寺又吃了几口就躺在老汉怀里沉沉的睡着了,迷迷糊糊的,老汉自己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纪寺还在睡着,压的老汉半边身子都已经麻木。他慢慢起身把纪寺抱在怀里,在漠北走了这一遭,身外早就没有了什么行李。昨夜酒肆里的客人施舍给他的银两被他仔细的藏在腰间,能否回家全凭它了。但他还需要再去乞讨一些,让纪寺在路上能尽量吃的好一点。
德子吃过午饭后百无聊赖又睡了一会,醒来后轻轻唤醒了仍在入定的张封。
“公子,你这功要练到什么时候?当真不饿么。”
“哪天有空了我也教教你辟谷,对身体大有好处。”张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面色红润,精神焕发。
“还是别了吧,让我不吃饭不如让我去死。”
“小毛孩子,没有经历过生死净说胡话。赶紧收拾东西,启程回月亮城。”
“啊?这都下午了,要赶路的话不如明天一早再走吧,免得夜宿在荒郊野外。”
“咱租他架马车,带足了干粮,舒舒服服的赶路。”
德子早已经习惯了公子的心血来潮,只能从命。主仆二人刚一出门,看见昨晚的陈老汉背着孩子站在走廊的楼梯口,然而楼下堂厅的氛围却是不大对劲。
“各位好心人,再施舍点给小老儿吧,这孩子身体不好,我怕他撑不到回月亮城啊。”陈老汉背着纪寺,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向昨酒肆里的几个熟脸讨要着:“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孙子吧。”
“哼,”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冷冷一笑:“我说陈老头,你还好意思找我们要银两?听了你一宿的胡扯,胡乱编排顾校尉,呸,是顾都统的名声,还想要钱?”
“啊?顾都统?年轻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啊!”
“你还装,句句属实?我看你是不怀好意!抱着个孩子博取我们的同情,把昨天我给你的银两全都拿出来!”
“对!全都拿出来。”酒肆里无论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都开始起哄,好大一片声音吓得陈老汉慌在原地不敢动弹:“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头儿我好不容易逃出了鬼门关,又要受你们这帮人污蔑!这是什么世道!当初可是你们好酒好肉求着我给你们讲的,现在是做什么,翻脸不认人么!”老汉气的脸都红了,汗珠也掉了下来。若是只有他自己也许他什么都不怕,可他担心背上的孩子看不到月亮城。
“陈老汉,你命苦我们大家都理解,你需要银子照顾你的孙子我们都懂,可你不能胡乱说话啊。”
“你说什么顾是秋顾校尉意图谋反,还差点杀死了安郡王,这不是胡扯嘛!顾校尉正午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像往常一样巡视镇子。告示都已经贴出来了,顾校尉升任羽林中郎将,掌管威风凛凛的洛水营,以后那就是顾都统了。他若是叛军,还能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
“我可是亲眼看见顾是秋的儿子拿着弓箭射中了郡王,怎么可能有假!你们可不要糊弄我!”
“哼,糊弄你?告示都贴出来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告示!”酒肆里有人大声嚷嚷了起来。
“我不看!我凭什么要看?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我说的都是事实!”
“别跟他废话,让他把骗我们的钱全都交出来!”
“没错,交出来!”
老汉越听越急,脸上的青筋都依稀可以看到。
“好了好了,就放过这位老人家吧。”张封微皱着眉头冲楼下说道,身后的德子倒是一脸笑意,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今晚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好酒好肉的我全包了,你们就不要再找这位老人家的麻烦。”
“这算什么事,为老不尊还有理了么?”酒肆里有人仍不服气,嘟囔着说道。
“老人家一大把年纪,无论他说的真假,总归应该是个命苦的人。何况还带着一个身患重病的孩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老汉还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可瞅着眼前的这位大侠一心护着自己,又怕自己啰嗦惹恼了他,只能忍着委屈,一遍遍说着:“谢谢大侠,谢谢大侠。”然后着急的走出客栈。
“爷爷。”纪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冰冷的眼泪掉到陈老汉的肩膀上。走到门口时还有人冲陈老汉狠狠的吐了口口水,也许只是想吐在地上以示不屑,可好巧不巧正吐在了老汉的腿上。老汉装作察觉不到快步往外走着,眼泪却掉了下来。毕竟,他不想让孩子以为他是个骗子。
张封本欲立时赶路到月亮城,可他既然已经答应晚上替陈老汉赔罪,便又回屋躺在床上枕着双臂,愣愣的望着房间顶棚。
“公子,你是相信那老头还是同情那老头?告示都已经贴出来了,安郡王身体健康吃嘛嘛香,顾是秋也升了。”
德子坐在凳子上没味的喝着茶水,张封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公子?”
“朝廷有朝廷的门道,我们终究是以管窥豹。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那规矩就在人心,人心便是道义。我同情那位老先生,也相信他。”
“公子,你的心一向很软,说不定那老先生就是以骗为生呢?”
“是与不是我不知道,只是方才我们出去,我看陈老汉背着的那孩子,确实是危在旦夕。”
“呦,公子你还会瞧病了?”
“那孩子受的是内伤。这江湖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那你想象的江湖是什么样的?难道不该是弘扬真善美,抨击假大空?”
“我眼中的江湖,应该是豪迈不失儒雅,认真而不失气度。算啦,我也说不清。德子,我们走。”
“得,那咱最好快点,说不定还能碰见那老爷子呢。”
主仆二人收拾好东西,张封给掌柜的放了五十两银子,算是兑现了他对诸位江湖好汉的承诺。店小二早已把马备好,二人径直奔向了鸣沙镇驿站。果然,在那里看到了正在和马夫讨价还价的陈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