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中复又热络起来,仿佛适才的尴尬不曾发生过似的。
黛玉见那少妇寥寥几句话,便将尴尬化为虚无,这一份能耐实在是少有人及,不觉心中生了三分敬佩之意。想起素日所闻,想必此人便是王夫人之内侄女贾琏之妻王熙凤了。素闻此人模样既极标致,心计又极深细,乃是红妆队里的英豪,杀伐决断有雷霆手段,今日一见,端的是名不虚传。
只听贾母笑道:“原是你链二哥哥的媳妇,是我们这府里头一等的泼皮破落户儿,咱们南省啊,都俗称辣子,你叫她一声凤辣子,便是抬举了她了!”
黛玉听了,便以嫂呼之。
凤姐拉着黛玉正啧啧赞叹,见黛玉欲行礼,也忙拉住,笑道:“好妹妹,你原是尊贵人儿,我这个媳妇儿,可是生来伺候这些大小姑子的,如何能受得起妹妹的礼儿?只妹妹从扬州带来的东西,我倒是瞧见了好几车子,林林总总上上下下的土货,我可爱得很,回头将那苏绣啊什么的送我一车子,我就欢喜了。”
说得众人哄然一笑,黛玉也不由得抿嘴一笑,贾母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好个猴儿,可不撕了你的油嘴!你妹妹才来,你不说好生替你妹妹打点周全,却说这些不知礼数的话儿!”
凤姐笑道:“我打小儿不识字,可不知道什么画儿纸儿的。我只知道啊,眼前这个妹妹,可才是老祖宗房里仇十洲画的美人画儿呢!”
贾母听了这话,愈加欢喜,对凤姐道:“你妹妹来了,你做嫂子的,很是该好生照应着,吩咐上下的丫头婆子,待你妹妹便如待我,若是叫我知道有一丝儿怠慢你妹妹的意思儿,瞧我不用拐棍子打了出去。”
凤姐忙笑道:“老祖宗您哪,就少操些儿心罢,一切有我呢!”
用过晚饭,黛玉已极疲乏,便告罪回清音阁里歇息。
那清音阁原是贾府中最尊贵之所,离贾母的正房大院最近,往年都是招呼贵客的,诸如相交的亲王贝勒福晋等,年年月月都极洁净无尘,防的就是贵客登门时又手忙脚乱,如今黛玉来了,住在此处,其中大概意思上下都明白。
沐浴更衣之后,黛玉又唤来方才与雪雁一同收拾屋子的小丫鬟,细看妆容,眉目如画,肌似玉雪,竟有几分自己的品格儿,心下倒也欢喜,命雪雁取了些儿从江南带来的玩物与她玩耍,细细问了一番贾府上的规矩月钱等事。
可巧这小丫鬟是贾母房里的,生得格外伶俐,将所知道的都细细告诉黛玉
贾母又吩咐鸳鸯送了二等丫鬟过来,名唤鹦哥,按着规矩理应为黛玉身边的大丫鬟,与王嬷嬷一同陪侍在里间。
雪雁眉头一轩,眼眶一红,抱怨道:“这是什么道理?方才老太太还夸我忠心,怎么这会子又打发个姐姐来代替我服侍格格?难不成,我竟做不得格格的大丫鬟不成?还是成心将我们林家老老少少不放在眼里的?”
鸳鸯一听雪雁这个口气,直吓得魂飞魄散,无言以对。
静默了片刻,鸳鸯方陪笑道:“姑娘初来,老太太疼得心肝儿肉似的,虽然姑娘并不缺人服侍,只是鹦哥到底是家生子儿,又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调汤弄水下面人也敬服些儿。老太太原是好意,姑娘千万别误会些子了。”
口齿伶俐,干脆利落,有理有据,倒也让人发作不得,恼得雪雁不得了。
黛玉却是莞尔一笑,口内淡淡地道:“既是外祖母的意思,黛玉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从妆奁中取出一个锦匣子来,吩咐王嬷嬷拿着,遂起身披了披风,袅袅婷婷地复又往贾母房中去。
鸳鸯与鹦哥见状,不知道黛玉此去为何,皆心下暗暗纳罕。又回思往事,生平也是看着姑娘们长大的,何曾见过这样傲气疏淡的姑娘?模样儿生得好也罢了,倒是那通身的气派,竟是不容人玷辱一丝儿一毫儿的。
正值贾母房中最热闹之时,凤姐连珠炮似的赞叹着黛玉,三春姐妹神色间也都颇为喜悦,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围着黛玉打转,王夫人又笑道:“林姑老爷原是得了圣上眷顾的,竟赏了三万两银子呢,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体面。”
贾母闻言顿了顿,复又喜道:“果真是极体面的,竟是亲王三年的俸禄呢!”
说着又瞅着王夫人道:“你消息倒也灵通得很,我竟不知道的。”
王夫人忙起身敛容,款款笑道:“原是打发去接林姑娘的小子们带回来的。”
贾母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到丫鬟通报道:“林姑娘来了。”
众人微微一怔,凤姐忙骂道:“林姑娘来了,还不请进来,愣着做什么?”
湘帘儿掀起,黛玉素颜清丽,风流袅娜,含笑道:“黛玉倒是打搅外祖母了。”
“你这孩子这样生分做什么?”贾母忙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复又怜爱地摩挲了一番,叹道:“你是外祖母嫡亲的骨肉,哪里来这么多规矩礼数儿的?”
像是想起了小时候承欢膝下的女儿,不由得眼眶儿也红了。
黛玉轻笑道:“治国有国法,理家有家规,国法修正天下官民,少些儿贪污受贿鸡鸣狗盗之事,家规修正一家主仆,少些儿恣意妄为仗势欺人之事,若是乱了章法,岂不是天下都乱了?黛玉虽小,道理还是懂得的。”
从小儿在父母的耳熏目染之下,所知早就不局限于闺阁诗词。
说得众人愕然,贾母赞道:“到底是姑老爷教的好女儿,竟与一般女儿不同。”
黛玉勾起粉唇,浅浅一笑,这些对父亲恭维的话,她亦早就听得滚瓜烂熟了。
命王嬷嬷呈上锦匣子,黛玉目光掠过众人,方款款地道:“如今黛玉居住在外祖母家,一应衣食起居使费,竟是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林家虽大不如从前,根基尚在,也并不难于此。”
众人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
贾母更是嘴唇一动,口齿轻碰,竟是吐不出一句话来。
饶是凤姐千伶百俐,此时见到黛玉之举,也目瞪口呆,半日方回过神来,忙笑道:“老祖宗才说呢,一家子亲骨肉,这样生分做什么?妹妹既是老祖宗嫡亲的外孙女,又是贾府里顶尖儿的贵客,哪里有让妹妹出钱的道理?”
黛玉却是气定神闲,淡启朱唇,缓缓地道:“黛玉此来,原是依附着外祖母过日子,然老父尚在,况且,亦有过继来的哥哥尚在外地学艺,林家根基并未断绝。黛玉千里迢迢而至,一是减外祖母丧女之痛,二是减老父顾盼之忧,既是远客,便非寄人篱下,吃穿用度自是不敢劳烦府上。”
贾母深深地凝视着黛玉在烛光下的清丽容颜,久久不曾言语。
众人见贾母不说话,自然也都无言以对,房中竟陷入鸦雀无声之境。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贾母目光中蕴含着赞叹与欣赏,叹道:“玉儿你这又何苦?外祖母有钱,别说你一个小人儿能花用多少,便是再来十个百个,外祖母也养得起。这些钱,你还是收在自己身边当零花,不可这般外道了。”
黛玉神态依旧幽娴,接口清声道:“外祖母的意思儿,黛玉深知,也极感念。”
贾母闻言略略松了一口气,却听黛玉语气一转,柔声道:“临别前,父亲特特嘱咐了一番,外祖母府上家大业大,上上下下三四百口子,事务繁忙,支出极大。黛玉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偏生又带了几个家人同来,小丫头又是极淘气的,黛玉若是不出些儿绵薄之力,心下也是十分不安。”
目光虽然柔和如月光温润,神色却是十分坚定,减了些儿柔弱之态。
“林家也不比外祖母府上,千金万银自是出不起的,这里原是一百两金子,大约也就一千多两银子,暂做黛玉并清音阁大小丫鬟婆子一年的衣食用度。”黛玉轻轻地道,不卑不亢,账面算得这样清楚,却不见一丝儿铜臭。
贾母见黛玉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又是林如海交代,若是推辞又不免显得矫揉造作,心中忖度了片刻,只得强笑道:“既然玉儿已经安排妥当了,外祖母不答应,又似不近情理,难为了玉儿一片心意。”
见到贾母松口,黛玉心里那一点寄人篱下之感登时烟消云散,眼波盈盈,屈膝道:“黛玉多谢外祖母体谅。”
这才心安理得地告退回清音阁,一夜安歇,倒也无话。
唯独凤姐一双美目瞅着黛玉的背影,半日才顿足道:“老祖宗怎么答应了?”
贾母长长一声叹息,道:“玉儿年纪虽幼,骨子里却是个刚强的,虽然初来,可是对府上人情规矩都心中了然,也必定是深知下面这些婆子口齿不干净,这样交了银子来倒也好,省得日后有人闲言碎语,只是怪让我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