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康熙越发佩服起自己来。
不过倒是苦了胤禛,心里千回百转,似乎觉察到了康熙的意思,但是又不免有些怀疑,眸光垂下,里面却藏着许多心思,尽力敛下不露出罢了。
李德全一旁忍住笑,忙笑道:“四贝勒竟害臊了,皇上还是少打趣些才是。”
康熙啐道:“你这个老货,在朕跟前说朕的不是。”
但是将手一摆,却没见半分恼怒,道:“老四,那丫头二月十二的生日,倒是个好兆头,花朝节呢,可见是个百花仙子下凡尘,少不得,今年就为她大办一场,到时候你可别身上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胤禛不解康熙心里的想法,忙道:“儿臣遵旨。”
康熙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你就索性今儿个替朕颁旨,命旗籍在册秀女二月初十入宫待选,内务府上下不得有丝毫闪失。林丫头虽然已经得朕封了凤仪格格,然国法不可废,不经待选,不得议婚,因此,她在册的名字不可删。”
听了这话,胤禛眸色愈加深邃,显得有几分焦急,躬身道:“皇阿玛!”
黛玉才貌德惠兼备,倘若入选,那便如何是好?
自己可明白,宫里头那几位嫔妃无不想为自己的儿子牵线请旨赐婚!
将眼睛一瞪,威风凛凛,康熙斥道:“怎么,朕的旨意,你想违抗不成?”
眼睛里焦急的神色,疏忽而逝,胤禛反倒镇定了起来,面容沉静如水,眼眸淡漠,恭敬地道:“儿臣遵旨。”手却在袖中缓缓握起,掐得掌心几乎渗出鲜血,再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权在手,掌控天下的力量!
幽深双眸,迸发出犀利的光芒,对皇位,他势在必得!
将一切瞧在眼里,康熙语重心长地道:“老四,你重情,固然是好事,可是你也别忘记了,你是皇子,注定要为皇家开枝散叶。林丫头虽好,终究纤弱了些,大抵有一两个也就吃不消了,你还是要多留意些别家的闺秀才是。”
胤禛闻言,口气愈加冰冷:“儿臣愚昧,有劳皇阿玛操心了。”
蓦地里语气一转,竟有几分浅浅的笑意,只是那笑没有半分暖意:“倘若别家闺秀不怕儿臣命硬,儿臣倒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再次发生凝香格格那样的事情,尚未入儿臣门中,便送了花样性命,却是叫人深为叹息了。”
“你……”康熙龙目一瞪,旋即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凝声道:“倘若你不是……不是……朕必定已经将你撵了出去!”
倔强如胤禛,是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不怕引起朝堂震荡。
而胤禛心里却有一抹好奇,康熙说话吞吞吐吐,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吗?
片刻后,康熙对李德全微微颔首,李德全忙躬身无声答应,对胤禛道:“万岁爷的旨意已经拟好了,贝勒爷这边请,奴才拿给四爷带出去。”
胤禛点点头,倒退着出了御书房,脸色却瞬间阴沉下来。
他决不允许别人觊觎着玉儿,也决不允许别人觊觎着属于玉儿的他!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
他们彼此间尚未定的终身大事,便是他的一片儿逆鳞!
堪堪取了用蜡封好的圣旨,李德全见四面无人,方悄悄地对胤禛道:“我的贝勒爷唷,您可别在万岁爷跟前摆脸色,万岁爷那可是九五至尊,做什么事情,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您孝敬些儿准没错儿!”
胤禛的好,李德全也记在心里,少不得这时候,提点一二。
接过李德全递过来的圣旨,胤禛淡漠地道:“皇阿玛的这道旨意……”好不容易与黛玉两情初定,倘若康熙这选秀旨意一下,若有一二变故,岂不是两颗相近的心,都白白地被糟蹋了?这时候,他还没有足够的权势与皇权相抗。
李德全闻言,忍不住无声一笑,道:“贝勒爷,您啊,总是粗心一些。”
又靠近了胤禛一些距离,他方轻轻地道:“倘若万岁爷不是为了贝勒爷着想,何必这样操心?迟迟不给贝勒爷指婚?似贝勒爷这般年纪,早就不知道该有几个小阿哥承欢膝下了。您哪,就等着花朝节的旨意罢,包您欢喜。”
双眸中精光一闪,神电开阖,定定地看着李德全,胤禛沉声道:“什么?”
为什么,他似乎嗅到了一种对他有益的气息?
可是,他又怎么能忘方才皇阿玛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和说法?
黛玉如此轻灵,他岂能相负?
李德全叹道:“若是旁的皇子,哪里就这样平安了?四贝勒爷啊,您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万岁爷替您操心的太多了,虽然有时候不免说了几句您不中听的话,不过您还是瞧在万岁爷一片为人父的心意,多多体谅一些才是。”
说到这里,又嘿嘿一笑,只道:“贝勒爷快回去罢,仔细凤仪格格也焦急。”
话,有时候点到为止就好,他也不好多嘴。
瞧着胤禛一头雾水地离开,他忙回到了御书房中,侍候在康熙的身边,康熙却微微一笑,道:“哼,朕的心思,哪里就是这些小毛孩子能猜测的?”
李德全躬身笑道:“万岁爷英明,自然是不容人揣测的。”
“唉!”康熙长叹一声,放下手里的朱笔,神色却有些感伤,怅惘地道:“算起来,她已经走了十年了,十年风雨,朕可是独自走过的。只不过,朕还是很不愿意老四这副心怀,堂堂皇子,岂能专宠一人?不为皇家开枝散叶?”
浓浓的愁色,挂上这位千古一帝的眉梢。
可是,历史早就在昔日里那一日,有了自己的轨迹,岂能由着帝王做主?
跟康熙这么多年,见了极多的皇家秘史,李德全素来守口如瓶,轻易不闲言碎语,也不被诸位皇子左右,故此最得康熙的信任,常常听康熙说些往事。
“四贝勒爷是极像皇后娘娘的,少不得,乖僻一些儿罢了。”李德全神色间也有些叹息,劝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凤仪格格虽然弱了些,可毕竟跟四贝勒爷比别人更为亲昵一些,也未必就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
康熙轻轻哼了一声,道:“皇家从来不嫌子嗣少,朕巴不得老四多子多孙。”
眉头紧紧皱起,略有不悦地道:“不过,平民百姓尚且三妻四妾,一个老八娶了个妒妇已经很够朕操心的了,幸而老八朕也不指望什么。只是这老四不同,偏这林丫头娇滴滴的,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朕有些担忧。妻贤夫祸少,家有贤妻万事兴,都说了一个贤字,可这丫头独独就缺了这一点。”
李德全也不禁有些静默,深以为然。
世道如斯,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着实罕见,也并不存在。
看遍后宫风云的李德全,深深地知道,这种爱情,是永远不会存在人世间的,每个人都有着劣根性,而男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哪一个不以豢养年轻艳丽的女人为荣?而康熙更是其中翘楚,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百余,除却二三十个有封号的嫔妃外,还有许许多多没有封号的年轻美女。
胤禛之心,固然令人感慨,同时,也是他的劣势。
哪一个朝臣不愿意自家出一位皇妃?带来极大的体面和富贵?
如果胤禛做不到这一点,他的确不会得到太多的拥戴。
真情,是不存在帝王家的。
“万岁爷,这也只能随缘了。”李德全无话可说,只得用这话来搪塞。
重新拿起朱笔,康熙叹道:“朕自然知道,只是哪一个帝皇,没有三宫六院来平衡朝堂?这两个小冤家太倔强了一些,朕也怕,那林丫头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倘若朕逼得太紧,定然会令她做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事情来。”
世间,为何总有与她一样清高刚烈的女子?
李德全默默无语,一切,他也看在眼里,康熙的心思,他更明白。
同时,他亦在心里长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果真无情啊!”
批阅了几份奏折,康熙瞧着一点殷红朱砂不小心染上了衣袖,竟似那有一日,从她口里吐出的鲜血一般,也似宫闱封闭红颜的墙,不由得有些失神,让他再次想起那一抹清新曼丽的娇影,与那一曲,氤氲着江南气息的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因恨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
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他一直都不懂,他给予了她至高无上,给予了她娘家满门富贵,独霸朝堂,却为何,她在临死前,颤抖着纤纤素手,在粉红笺纸上写下“心字已成灰”?
风很冷,吹在脸上,干干的,有些疼,像是要裂开一般。
胤禛颁了旨意之后,回转府邸,不知何时,脸上已经结了冰,愈加冷沉。
可以想象,此旨意一下,多少旗人上上下下欢喜非常,日期已定,不足一个月了,在这个月里,必定满城的商贾都会赚翻了去,因为待选的女儿们,势必要买上好的首饰、精美的衣裳,盼着一朝得选,飞上枝头变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