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眼里有一抹不耐烦,可惜却无人见到,对雪雁道:“走罢!”
躲不过,总是要面对的,而且,她也想瞧瞧,他们想说什么话。
贾母的房中,珠围翠绕,姑娘们花枝招展,风姿各异,生得都格外灵秀。
眼里有着喜色的是谁?眼里有着期盼的是谁?眼里有着妒忌的又是谁?眼里的神情各异,却唯独没有真情。
黛玉解下披风,淡淡的屈膝行礼,道:“外祖母。”
贾母忙笑着拍拍身边的软榻,道:“玉儿快来,让外祖母瞧瞧,你在康亲王府里住了大半个月,可还舒心?”
“多谢外祖母记挂,不过就是康亲王府的客人,客随主便,自无烦恼。”
凤姐忙过来拉着黛玉坐在贾母身边,脸上的神色格外亲切,顺手又替黛玉理了理压裙的和田玉环的绦子,笑道:“真真儿妹妹是有一段大福的人,许多人,连见康亲王福晋的面儿都见不得呢!”
黛玉闻言,抿嘴一笑,道:“我倒是不知道这也算是大福!”
贾母脸上皱纹舒展,似深秋的黄菊一般,笑道:“你们小孩儿家,自然是不知道康亲王爷的本事。想当年,康亲王爷在先帝爷的时候就已经贵为了和硕康亲王,又是万岁爷重用的皇室宗亲,这份体面,是别人百个不及的。万岁爷除鳌拜的时候,康亲王爷也是出了极大的力气的,如今也是越发位高权重了。”
听到贾母说起康亲王的风光故事,黛玉面色极其淡然,默不作声。
邢夫人终究压不下好奇的心,笑道:“康亲王福晋接了大姑娘过去,可是有什么好事儿的?怎么大姑娘也不说说呢?”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目光齐齐地射向自己身上,黛玉心里很是不耐烦,口气淡淡地道:“不过就是旧日有那么一点子故人之情,康亲王福晋又怜悯我年幼丧母,接我过去说说话聊聊天,说些江南的人情风物罢了。”
只不过这个故人之情,是胤禛,是青云,而非康亲王府。
王夫人心中忖度黛玉话中真意,圆圆的脸上亦是格外亲切慈和,笑道:“这也是求不来的大福了,多少人巴不得的呢!若是得了康亲王福晋的眼缘,在宫中替咱们家元姑娘说说情,咱们家亦是咸鱼翻身了。”
黛玉此时方想起元春是宫中女史,闻得王夫人这话,不由得面色一沉。
贾母鉴貌辨色,急忙瞪了王夫人一眼,遂又和蔼地对黛玉道:“你二舅母原是说着玩笑话,你别放在心里头。”
王夫人听了这话,自悔不迭,口内忙笑道:“原是玩笑话,大姑娘莫怪。”
黛玉忽而启齿一笑,似天山雪莲初绽,冷到极点,亦艳至极点,果然是丽色无双,令人不敢逼视,口气却是软软的依旧是吴侬软语:“二舅母过虑了,外祖母与二舅母原是长辈,长辈自然是要为后辈竖立风范的,岂有怪责之意。”
王夫人目中锋光一闪,随即神色如常,笑道:“大姑娘不怪就好。”
探春却上前拉着黛玉的手摇晃着,笑道:“林姐姐,你在康亲王府里可有好玩的事情说来与我们听听?”
黛玉若有所思地看了探春一眼,轻笑道:“我原是不爱管外人之事,住在那里,也不过与住在这里大同小异,不过就是外人,哪里能处处留意别人的事情?倒也并没有什么稀罕事儿。”
说得探春脸上一红,贾母亦忙道:“在这里就是你的家,还这样生分做什么?”
黛玉淡淡一笑,道:“做客人,自有做客人的本分。”
想了想,又缓缓地道:“玉儿累了呢,竟是没精神陪着外祖母说笑了,还请外祖母担待些儿,竟容玉儿告退。”
“可不是!”贾母忙道:“这么一大截子路,你也累了。”
说着便吩咐人送黛玉回清音阁歇息,又命人打水给黛玉梳洗换衣,不一而足。
刚刚梳洗完毕,黛玉正晾着青丝,就听人通报道:“大奶奶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不等黛玉说什么,湘帘儿掀开,四人已经鱼贯而入。
李纨神色敦厚平和,笑道:“瞧瞧,原是让你歇息的,我也不耐烦被你姐妹啰唣,只好带她们过来了。”
黛玉起身让座,又命倒茶,笑道:“罢了,人多倒也热闹些儿。”
看着屋内丫鬟进进出出,探春不禁笑道:“这带了什么东西来?人来人往的。”
黛玉指着探春对李纨笑道:“听听这话,都说凤姐姐是南省的辣子,杀伐决断不让须眉的,我瞧三妹妹可也不遑多让呢!一言一行,颇有些管家的气派,不过略动些东西,她都知道,只怕来日里也是个当家主母呢!”
说得众人哄然一笑,探春红了脸,跺脚道:“林姐姐,你讨厌死了!”
黛玉笑道:“我活得好好儿的,可不就是最讨厌死,人死了,可就一了百了了。”
唬得李纨忙握着她嘴道:“青天白日的,说这些话做什么?”
黛玉方想起李纨年轻守寡,贾珠去得突然,不禁心里有些凄凄然,拉下她手笑道:“不过玩笑话罢了,嫂子可吓着了!”见雪雁端了茶上来,忙笑道:“快些儿尝尝我从家里带来的茶,是今年春茶的头一茬呢!”
姑嫂四个听了,方细细品茶,探春惊叹道:“这是大红袍呢!”
黛玉闻言不禁点头,颇有些赞许,倒是没想到探春亦是识货之人。
探春又道:“瞧着色香味儿,与书中描绘一般无异,我也没吃过,今儿个是头一遭儿尝到,果然名不虚传。这原是极金贵的岩茶,得的又少,历年来为进贡之最,顶多进贡也不过就是七两八钱。”
江南人素来风雅,钟爱书画,亦极爱收藏古瓷,人人都是爱茶之人,这也是改不了的癖性。林家数代以来,都是品茶爱茶的高手,为了年年明前头一茬的新茶,往往砸下重金,便是皇宫中亦不可多得的珍品,林家却极其平常。
夏天里也是自己的一缕茶香,方引得康熙觅香而至,赞叹不绝。
黛玉悠然地笑道:“三妹妹倒是识货,连历年来进贡的茶都知道。我这茶招呼别人,也不过粗俗滥饮。”
这个粗俗滥饮,如同老牛饮水,不是别人,正是胤祥,在康亲王府里几日,胤祥果然老老实实来跟着自己学些风雅,不过他太过活泼灵动,又因是贵人之子,身份不是十分贵重,好货亦少见,可真是没少糟蹋自己的好茶。
探春微微一笑,隐隐亦有些儿自得。
倒是惜春忽而开口道:“听说金陵的薛家打死了人命,已经进京来避祸了呢!”
黛玉微微一怔,想起了薛宝钗,外人之事,她素不放在心上,也不理会。
只听探春忙笑道:“正是呢,听说薛家有一位宝钗姐姐,生得举世无双,才学极佳,也曾见过万岁爷龙颜的。在江南,这位宝姐姐可是有名的大家闺秀,有金锁之称,与玉珪山庄的小姐并列江南双秀呢!”
听到探春语气间如此推崇薛宝钗,黛玉微微一怔,含笑不语。
人未至,而声先到,图的,又是什么呢?
也许,他们打算的东西,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罢了。
轻轻地呷了一口茶,还未言语,却已经听惜春冷笑道:“依我说,竟是安安稳稳地读书认字罢了,理那么多闲事做什么?我们是书香世家,公侯府的小姐,是在官场上走动的,和那些做生意的暴发户打什么交道?”
很明显的,惜春天生娇贵,性子又左,从小儿见惯了规矩地位,很是瞧不起低贱出身的商贾,觉得那些钻营生意的人,只会懂得算计与市侩,尤其是那些奴才出身的商贾,和官场贵胄都不是一个身份上的人物。
范蠡归隐太湖为陶朱,官员从商,依然带着卓然的贵气,可谓美谈。
可是天生商贾的人就不同了,一辈子也没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也没有资格周旋于官场,甚至大清有规矩,商贾子女,不得与皇室结亲,亦不得参选秀女,若包衣身份,也只能参选打杂的宫女罢了,地位之卑,由此可见。
所以惜春对黛玉很是亲切,对只闻名未见人的宝钗很是瞧不起。
官从商,美谈;商入仕,免谈。
这就是世人的目光所到,是不公道,可却是事实。
探春听了惜春的话,脸上一白,将嘴一撇,道:“这是什么话?薛家可是太太的亲妹妹家,家资极是富饶的。听说这一回,宝姐姐是为了待选进京的,原是生得好,若是果然有了造化,只怕和大姐姐也没什么差距呢!”
只要进了皇宫,就是人上人,便是宫女才人又如何?也比平民来得金贵。
黛玉眼里微微有些波动,仿佛破碎的清湖,流转不定。
这些,她也早就猜测到了。
对于皇宫,她并没有什么好感的。爹说过,她是在旗籍的女子,年满十三岁的时候,是要入宫选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