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汤九气喘吁吁地靠在树干上，随手一巴掌拍死一只浑身幽青的剧毒守宫，仰起头正想接口雨水润喉，却发现头顶上一条黑漆漆的细线蛇探下来半截身子，眼看就要一口咬他鼻子上了。
“妈的。”
汤九骂骂咧咧一把抓碎蛇头，顺手把身长接近两米的细线蛇拉了下来，打了个结就要扔到树下。
肚子里雷鸣般的响声适时响起，汤九愣住，看看手上可以算是一条长肉的细线蛇，脸色一阵难看，在雨水中淋得有些发白的嘴唇抿了抿，叹了口气，还是扔掉了这一顿大餐。
剧毒守宫，是号山中极为常见的一种小蜥蜴，有毒，但是毒不死汤九，剧毒守宫的共生细线蛇一样有毒，也毒不死他，但有毒就是有毒，汤九可没兴趣把宝贵的元力浪费在排毒上。
他惋惜地扔下细线蛇，随手摘几片嫩叶，就着雨水扔进嘴里，感受着那股子苦涩迅速冲淡一阵阵的饥饿，心想这么下去可不行。
一天前他再次摆脱了疯狂的狼群，也是在一天前他吃光了最后一份狼肉。
汤九胆子大了许多，不知道是阿弥陀和黑衣的功劳，还是这些天闯荡号山，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催生了这种变化。这是一种心性上的超越，他修为并没有太大的进步，只是似乎适应了这种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紧凑，把握了节奏，从而变得游刃有余。
这种为了生存而产生的变化很大，从被狼群撵得满山乱窜到为了一条狼腿引着狼群在山中打转，直到现在，为了找食他甚至打算冲进狼窝干一票大的。
狼，或者说是狼肉，前面不远的半山腰就有一窝子，两只狼崽子宛如两盏微弱的灯火在汤九的感知里摇曳着。没有大狼，兴许是外出猎食，兴许是受到狼王召唤前往围堵汤九从而进了他肚子？半山腰的狼窝里没有成年山狼，而现在，汤九眼中闪过一丝冷漠，心想小白兔们，大灰狼蜀黍来了。
这里已经是狼群领地和齐氏猎场的缓冲地带了，翻过那小山，再跑个几公里就能进齐氏猎场了。汤九胆子越发大了，在这里哪怕他大杀四方，狼群也不敢追着他跑进齐氏猎场，这是千百年来血淋淋的杀戮带来的教训。
汤九舔了舔嘴唇，抹了一把额头上不断流下的雨水，默默运转杀神决，做着杀戮前最后的准备。
雨一直下，一直这么大，幸好元力源源不断，让他的体温没有被雨水带走，也让他有足够的体力去逃命，去拼杀，去猎食。
汤九并没有意识到几天前自己创造了一个百分百利用灵气的奇迹，所以他很高兴，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修行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吸引来十份灵气，起码有七八份会被吸收。那天的百分百利用率似乎只是昙花一现，汤九可不知道为此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高效率其实是满了半拍的。
没有百分百的利用率，他也没到辟谷的境界，所以他需要食物，不管是树叶，还是狼崽子，他需要食物。
人饿极了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
汤九修行效率很高，短短时间就让自己基本回复战力，他借着雨声迅速接近猎物。
树林陡然一空，又是一个小小空地，不同于汤氏猎场那般草木繁茂，这座小山所在的空地却是寸草不生。没有吞食阳光的生产者，也就没有植食性的昆虫和小动物，进而没有或大或小的肉食动物，这山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股诡异的死寂充斥其中，在这块土地上就连磅礴的大雨似乎也安静了许多。
没有昆虫，没有毒虫，没有凶猛的肉食性动物，但是依旧有狼。
汤九做贼一般弯着腰，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朝着半山腰的狼窝前进。
他全神贯注，完全没有留意到四周诡异的死寂，脑子里充斥着一尊尊阴沟里翻船的大神凄厉的哭喊，心想狮子搏兔尚需全力，自己可不能乐极生悲。
他摸到狼窝口，往里头看去，只觉黑漆漆一片难以视物。这是个不知深浅的山洞，雨下得这般大，天这般昏暗，这山洞越发显得幽深。
汤九依旧没有丝毫和惊怖吓人的鬼故事有关的情绪，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眼中的两只小狼，只觉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其实他并没能见着那两只内定的肉食，只是感知中微弱的气血告诉他那两只小家伙就在山洞里头，不深，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摸到。
他弯腰曲腿，做出五十米冲刺的起跑势，元力激荡之间，如利箭般冲进山洞，两只手迅速覆盖上微黑色的罡劲，准备着一刀了结洞里狼崽子。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什么事都不能尽善尽美，意外总是存在的。
汤九一头扎进洞里，眼前顿时光芒大作，哪里还有外头见着的昏暗幽深。
暗道一声“要糟”，汤九眼中狠色一闪，不退反进，团身扑向左边那点气血之火，虽然情况有怪，但那代表了一只狼崽子的微弱气血是不会错的，相比之前从村子里逃出，此时的他显得镇定许多。
“当！”意外再次发生。
汤九覆上罡劲的手就是最锋利的刀，开金裂石不在话下，而此时这一刀竟无功而返，甚至手上的疼痛和颤抖让他有一种罡劲都要碎开的感觉。
出师未捷，还没看清对手是什么的汤九一记撩阴腿踹出，记着手刀的受阻，他把裹在腿上的罡劲换成了厚甲的特性，锋利的刀刺不穿龟甲，那就只能用铁锤了。
“咚！”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汤九这一脚依旧毫无建树。
“嗷。”汤九痛呼，这一脚踢过去，他有一种踢上铁板的感觉，那股疼痛无视罡劲，深入骨髓，疼得他抱腿直叫唤。
当然，他胆敢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腿喘气，自然是发现了眼前这头“狼崽子”的真面目。
两头龇牙咧嘴，活灵活现的狼崽子石雕。
石雕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两头眼中红光闪闪的狼崽子拉开架势，作势欲扑，甚至那一丝涎水从嘴角垂落的姿态都那么真实，真实到仿佛不是雕像，而是一头活生生的狼崽子被瞬间石化而成。
汤九揉了半晌腿，这才瘸着凑上前来，这儿摸摸，那儿碰碰，发现感知中分明有着生命的俩狼崽子确确实实是不会动弹的雕像，这才满脸诡异地把眼光投向其他地方。
除了正对着山洞口的两座雕像，空荡荡的山洞就只剩下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水池。水池很普通，粗糙的池壁让它看起来像是哪户农家门前蓄水浇地的池塘，池中水也并不比汤家村口那条小溪清澈，池和水同样尽是平凡。
然而就是这普通，反倒显得它不平凡。
汤九终于想起了这小山诡异的死寂，再看看山洞中不合常理的光明，两头似乎随时能跳起来的狼崽子，这方水池还能普通到哪里去？
“滴答。”
一滴水从山东顶落下，融进水池中，引起阵阵涟漪。
汤九抬头，这才发现，这水池正上方居然有一个小小，方方正正的洞口，透过这洞口可见着外头的昏暗和狂风暴雨。让人想不通的是，不管外头雨势多大，透过这碗口大的洞打进来的雨滴始终极少，以至于良久才能汇聚成这么一滴水落进池中。
汤九不解地看了看那很规则地正方形洞口，继而低头看向涟漪阵阵的水池。
池水清澈见底，透过那涟漪，土黄色的池底晃动着显得有些朦胧。
他瞳孔不自觉地放大，只觉那轻微的涟漪居然迅速变得亮了起来，亮黄色，红色，血红色！
汤九的目光随着脚下一圈圈的血色涟漪向着远方扩散，入目尽是血红一片。
这是一个血色的世界。目光所及，天空和大地都是血色，就连唯一不是血色的汤九，他在雨水中穿梭奔跑而肮脏凌乱的身子，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变得血红。单调的颜色是压抑的，尽管这种血红的颜色此刻颇为美丽，汤九的意识中也难以抑制地产生了窒息的感觉。
他这段日子已经见识过太多的血色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前一瞬间他还在那明亮干爽的山洞，此刻却站在这血色涟漪之上，但这点茫然和压抑并不能让他的意志有丝毫的动摇。目光一反常态地坚毅，他抬脚往前走，一步步地以同样的距离和频率向着前方走去，于是更多的涟漪在这个寂静无声的世界荡起。
不管即将到来的谜底是什么，汤九都知道，自己一定会活得好好的，能让人有意识地活着的，除了理想之外，还有仇恨。
他走得很坚定，直到血色的尽头出现了一点杂色。
汤九一眼就看到了这点幽蓝，一点幽蓝在无比瑰丽的半透明血色中还是显眼的。
一步步靠近，幽蓝一点点变大，芝麻大，豌豆大，拳头大，到最后，汤九停了下来，因为幽蓝变成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浑身幽蓝的人。幽蓝的衣袍，幽蓝的毛发，幽蓝的肌肤，以及幽蓝的眼眸。
“你是什么人？”
汤九声音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惊骇，并不是这个蓝的发黑的男人有什么问题，他惊骇的是他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他的身体自发地产生出一股冲动，要是再平时，汤九会顺从这股冲动，然后他会端起碗筷，吃下足以填饱自己肚子的食物，但现在，让他产生饥饿感，甚至让他恨不得一口吞下的，赫然是个人。
尽管自己确实很饿很饥渴，尽管这个人处处透着诡异，但从外表看，他无疑是人，是个肤色不同的人。
“吾乃赤松子！”
幽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汤九，男子盘膝而坐，从骨子里透着一股飘逸，超脱人世间的味道让他看起来更加可口了。
汤九知道赤松子。
当然，他知道的是西汉刘向所著《列仙传》中的赤松子。
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时复为雨师，今之雨师本是焉。
在汤九的认知里，赤松子只有一个身份。
“神仙！？”汤九也算经历过风浪了，前世所熟悉的九州，黄帝的传说，甚至连阿弥陀都出来了，多一个赤松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
汤九的眼神有些发愣，并不是他被赤松子的名头镇住了，相反，他一直在用他最大的力量来控制自己的身体，以免他难以控制地扑到赤松子身上，然后狠狠地啃他一口。
“吾乃天神！”赤松子幽蓝得近乎黑色的眼眸中透出一股极其怪异的神色，自从汤九说出神仙两个字之后，他的语气就不再像方才那般透着隐隐的敌意，反倒是有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连带着他的语速都不知不觉间快了几分。
“天神？”汤九呢喃道。
他守君子之道，君子不语怪力乱神，骨子里是个无神论者，对于神仙这个想象中最最最高级生命形态来说，天神这两个字，只是让他从中读出了一种高高在上，而他向来很不喜欢别人的高高在上。
但赤松子显然并不知道这点。
他有些难以自制地说道：“助吾脱困，汝当可得永生！”
随着赤松子的手指，汤九抬起头，看到一把长弓悬浮在赤松子头顶。长弓朴实无华，弓身甚至有些粗糙，就像是偷懒的匠人随手在路边砍下树枝，粗略的雕琢上弦而成，那弓弦更是过分地用一根粗糙的麻绳替代，麻绳上的毛头都没有处理干净。
“也许会扎手。”汤九心想。
此刻这把卖相极其糟糕的长弓被拉成满月，一道明显是和脚下的血色同一本质的血液形成了箭，看起来并不怎么锋利的箭头直直地指向赤松子的天灵盖。
“这是……”汤九很是惊讶眼睛所见，一把比最低劣还要低劣的弓箭困住了传说中的神仙？
“这是轩辕弓号。”赤松子丝毫没有求人的态度，无数年的囚徒生涯抹去了他的淡然，稍稍解释就已经让他不耐烦起来：“速速取下，吾即刻就可脱困。”
弓号，汤九有些耳熟，继而想到《史记》里说轩辕黄帝乘龙而去，留下来的就是一节龙须和他的随身兵器，因为一众臣下不舍黄帝的离去号啕大哭而得名的弓号。
汤九看了一眼弓号，就把眼光重新放在了赤松子身上，对于他来说，即便是轩辕黄帝用过的兵器也没有活生生赤松子来得紧要。兵器再好，也得看是掌握在谁的手里，他没有接触过产生灵智的法器，此刻的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兵器是能比人更具威胁的。
况且，汤九眼中疯狂一闪而逝，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那股吞噬赤松子的欲望越发强烈了。
“你是谁？”汤九强压着心底即将爆发的欲望，说道。
他自然是天神赤松子，汤九如此问出，随后一愣，咧咧嘴，明白自己也不知道想问些什么。
“嗯？”赤松子明显一愣，好似没有料到汤九会这么回答。
汤九说出“神仙”两字，在赤松子看来就意味着他并不知道上古的那些龌龊，并不知道他赤松子到底是什么身份，那么自己以“天神”的身份，要求他帮助，并且许以重诺，即便是压根就没打算兑现的诺言，在他看来也足够了，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吾乃天神！”赤松子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哦。”
“吾可赐予汝永生！”
“哦。”
汤九显得无比的冷漠，他虽然会对别人的富有表示羡慕嫉妒，但从来不会从中产生仇恨，他从不认为别人能得到的自己会得不到，从不认为自己会低人一等，自然而然，他会很不爽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家伙，哪怕这些狂妄的家伙自称天神。
“你是天神。”汤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身体的欲望已经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但他仍旧努力地让自己的话语更加清晰，他说道：“无所不能的天神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汤九夸张地冷笑了一声，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哈哈”声，说道：“无所不能的你就自己出来吧。”
无论是神也好，仙也罢，那都是和上帝一般的事物，属于想象，憧憬的范畴，和被神话的轩辕黄帝不同，后者让人知道自己的根源，让人有发自血脉和历史的荣誉感，而前者一旦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形态出现，带来的只会是恐惧和反抗。
人，一撇一捺，行走于大地之上，不是忠于仙神的信徒，也不会是能被本能控制的野兽。
汤九掉头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并不愿意屈服于本能，吃人这种事他是万万不会做的，即便天神可能并不算是人。
一阵阵涟漪再次荡起，汤九没有理会赤松子有些竭斯底里的呼喊声，渐行渐远。
突然，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原本就像水面一般的地面彻底变回了水面，血水浸湿了他的脚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