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种忏悔,与其说是对我的慰藉,倒不如说只是她无法排遣心中的痛苦罢了!而且,我也不能因为她的悔恨就可以夺回我曾经失去的东西。所以,我并不认为能从这件事情上得到任何慰藉。她心中的悔恨不会因此消解,我也不会因为恨和无法得到的慰藉而对她进行报复。时至今日,她能够悔悟当然是件好事,但今天这样的局面也是注定的。如果当时她不那么草率,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唉!草率啊,太草率了!”
贯一不禁回想起了过去,黯然神伤。
“其实我并不想和你过多谈关于她的事情。既然你认为她的忏悔并不能让你得到已经失去的,无法让你的内心得到慰藉,这也无可厚非。但总之,你的目的就是想夺回你曾经失去的东西吧,而且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你才会去拼命地赚钱,对吧?但在我看来,你为了赚钱也没必要去做这种不正当的生意吧?我知道你失去了心爱的东西,我也很同情你经常因此心里感到难过,你想以挣钱的方式来慰藉自己,虽然这点我不能苟同,不过我也管不着。想赚钱当然可以,最后发大财也没有关系。但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并不需要这样暴力地榨取他人吧!我和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想改变你的目的,而是想改变你的赚钱方法。同样是登高山望明月,道路却多种多样。”
“多谢你的好意,可惜我现在还未警醒。你现在就当我已经发了疯,随我去吧!”
“看来,无论我怎么说都是徒劳了?”
“原谅我恕难从命。”
“现在还跟我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你不是都说过已经抛弃我了吗?我也同样已经把你抛弃了。所以,我们之间现在根本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从今往后,我们就算是天各一方了。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最近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单凭看到的是无法判断的。”
“我很穷呢。”
“这倒是一目了然。”
“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
“怎么能没有呢?你是为何放弃仕途而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这里面肯定有很多隐情吧?”
“就算说了,一个疯子也是无法理解的。”荒尾装作不予理睬的样子站起身来。
“你先别管我能不能理解,先说说看吧。”
“你问这个有何贵干呢?难道是准备借钱给我吗?还是算了,我尽管现在一贫如洗,但是内心却感到很痛快。”
“那就更应该告诉我了。为什么如此穷困潦倒还能活得如此快活?肯定有一定的原因吧。所以我才让你跟我说说。”
荒尾故意冷笑起来,说道:“像你这种冷血动物,就算跟你说了也肯定不能理解,少给我装模作样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这么侮辱我,我还是无言以对,因为我算是已经腐烂的人了。”
“是啊,相当无药可救!”
“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你却是以优异成绩取得了学位,甚至还获得了当官的机会,你本来是可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这些都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在想着你定会飞黄腾达,还在默默为你祈祷着。就算你把我当作畜生、强盗甚至疯子,我还是非常挂念你。实际上至今为止,除你之外,我没有第二个朋友。那应该是前年的事情了吧,听说你要到静冈去当官,我心里真是既欣喜,又想念,同时反过头来看看自己如此田地。当时我一整天没有吃饭,也曾想去向你这个好久不见的朋友祝贺一下,但以我那种身份,我怎么有脸去见你?而且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事情。所以,在你出发那天,在新桥车站,我只能在暗中远远望着你出任的样子啊!看到你那光彩夺目的神采,我心里也是异常高兴,激动得不禁流下了眼泪。”
荒尾不由得点了点头。
“当时,我看到你那神气的样子,真是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如今眼前的你却是这副模样,你想想我心里会有多大落差!本来我也不想以现在这种身份和你说这些话,但其实我早就把现在的身份放下了,因为当初受到一个女孩的欺骗而误入歧途,以至于现在明知自己的错误而无法改正,这只能怪我天性愚笨,没有办法。现在的我,已经算是彻底腐烂掉了,那就只能任我自生自灭了。你就当之前所认识的知己间贯一已经死了。所以刚才和你说那些话的,也不算是间贯一所说的,那只是你某个朋友因为担心你而对你提出的忠告。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说的话也无人知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保重身体,能在社会上干出一番事业来。虽然你现在贫困潦倒,但我认为你绝不会被国家所抛弃,所以我希望你能保重。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个人,就算是为了国家,你也应该爱护自己才对。只要你有心想要凭借自己的才干为社会作贡献的话,那你的某个朋友也会倾尽全力来帮助你的。”
此时的贯一仿佛痊愈了一般,脸上焕发出光彩,说出的话也是那么有力。
“这么说来,你看到我现在如此模样也心疼了吗?”
“看来我也不像你所说的畜生啊!”
“话说回来,老间,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高利贷存在,社会上很多有才之人才会被折腾得身败名裂,最终失去了一席之地,从此荒废了一生。不过你能说出为了国家让我保重身体这种话,我还是非常感激。那此刻也允许我用刚才你说话的口气奉劝你:为了社会,赶快放弃那种不正当的生意吧!当今社会很多有用之才之所以会身败名裂,无非是苦于两件事情,一是女色,二就是高利贷。既然你看到我现在的境遇于心不忍的话,那你就更应该同情一下被你折磨的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才啊!”
“你当初是因为失恋而痛苦,有些人是因为金钱而痛苦,两者都是一样的苦恼。所以我现在穷困潦倒,也未曾不想找一个朋友来分担忧愁。这段日子,我也想过如果身边能有像原来的间贯一那样的朋友就好了。而现在这个朋友也在为我的前途着想,也希望我能在社会上有所作为,并且也愿意帮助我,我听到这些话真是太高兴了。世上最珍贵的是朋友,最可恶的是那些高利贷者。我正因为痛恨着高利贷,所以才会加倍怀念我过去的那个朋友。不幸的是,我曾经的朋友,现在却正是一个万恶的高利贷者,真是讽刺!”
荒尾说完以后沉默许久,一直默默地看着贯一的脸。
“能听到你种种劝告,我心表感激。我何曾不想把我现在这种腐败的状态变回原来清白的样子。如果真能那样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庆幸的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好好保重自己。即使我现在已被你所抛弃,我还是希望你能再次被社会所重用。看到今天你变得如此落魄,我不禁深表遗憾,心怀悲痛。我现在这种心情,驱使我想要到你的住处看看。你现在住在哪里呢?”
“放高利贷的人还是不要去看为好。”
“我是作为一个朋友想要前去拜访你的。”
“放高利贷的人是不会有任何朋友的。”
这时纸门被轻轻推开了,是谁呢?原来是赤樫满枝。贯一吃了一惊,心想:她怎么能如此冒失,在这种时候闯进来?但荒尾心中却比贯一更加慌张。他不知所措地不断捋着自己的胡须,又觉得被人看到现在自己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所以立刻把手交叉在胸前,装出一副稳坐泰山的姿态,但自己又感到不太自在。
满枝进来后先向贯一打了声招呼,然后回过头来面对着荒尾特别郑重地以礼相见。满枝的一举一动,像个贵妇人,脸上没有一丝轻浮的笑容,只是一副和蔼的模样在一旁默不作声。荒尾无法再忍受这种长时间的沉默,开口说道:“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原来你也是老间的朋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贯一莫名其妙地看看荒尾,又看看满枝。
“嗯,倒是有点交情,抱歉打扰这么长时间,我先告辞了。”
“荒尾先生!”满枝叫住了他,“我们就在这里谈谈,您看合适吗?”
“恐怕这里不是谈论那些事情的地方吧。”
“不过您也经常不在府上,所以我一直找不到和您交谈的机会,这让我感到很为难啊!”
“哎!这种事情毕竟也不是随便说说就能谈妥的。反正我也不躲不逃,等有机会再说吧。”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再等等。不过事情总不能一直拖下去,还请您务必考虑一下。”
“好吧,这么步步紧逼,手段也未免太狠了点。”
“总之无论如何,请您最近能够有个明确的答复,还请多多见谅!”
“这事恐怕还真是无法见谅啊!”
“对了,前几天我派人去拜访您的时候,可能对您有些冒犯,听说您因此大为恼火,还对他拔刀相向。是有这回事吧?”
“没错。”
“还真有此事啊?”
满枝好像为他感到羞耻而不禁发出了一声冷笑。荒尾对她的意思心知肚明,但仍然装作非常严肃的样子,说道:“那还有假?当时我真想把那家伙给宰了。”
“那也是您慎重考虑的结果吗?”
“当然了!他又不是猫猫狗狗,可以随便处置。”
“还真是可怕。这么说来像我这样的人还是少去拜访您为妙。”
只见荒尾仰头打着哈哈,仿佛在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那咱们就走着瞧吧,看最后到底是我来用刀斩美人,还是死于美人裙下。走了,我回去把大刀擦亮,静候您的大驾!”
“荒尾,晚饭马上就要好了,吃完再走吧。”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有道是‘不受嗟来之食’。”
“您就不要再客气了。我亲自去给您端,还请先坐下吧。”只见满枝边说着边把一个坐垫推到荒尾的脚边,那种盛情好客的样子,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
“你们挺像一对夫妇嘛,还挺配的。”
“您就这么想吧,还请先坐。”
荒尾根本没有停留的意思,但又停下来看着贯一说:“老间啊,你……你还是……”
“……”
“……”
荒尾再一想,也觉得多说无益,便闷闷不乐地独自回去了。但他没说出的话,立刻在贯一心中不断回响着,直到荒尾走后,贯一还觉得好像有些话一直在耳边萦绕,让他纠结得迟迟抬不起头来。
现在已经是点灯时刻。仆人点了一盏洋灯过来,放在仍然不知所措的贯一身旁。灯光投射在满枝身上,无形中让她增添了几分妖艳,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只见她带着迷人的魅惑向贯一靠近了一些,热情地说道:“间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忧郁?”
贯一不为所动,定睛看了她一眼后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认识荒尾的?”
“想不到荒尾竟会是您的朋友,我也感到非常意外。”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还不是因为他是个债务人嘛!”
“债务人?荒尾吗?他是你的债务人?”
“不过我和他也不是有直接的关系。”
“那他欠了多少?”
“三千元。”
“三千元?那么,那个直接的债权人在哪里,究竟是谁?”
贯一突然转过身来,不知不觉还向满枝靠近了一些。满枝看到贯一这种样子,笑着说道:“您这个人啊!只会关心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情。也只听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平时和您说话,您都不怎么听的。”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这种话当然得说啦!”
“哦,那么还存在一个直接债权人?”
“不知道。”
“你倒是说啊,只要把事情搞清楚,我想我可以替荒尾支付这些钱。”
“我可不接受您的钱。”
“不是要给你,我的目的只在于真正的债权人。”
“不行,这事还是不和您谈为好。而且如果您执意要支付的话,我宁可放弃这笔钱。”
“这又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您要是支付,我就放弃。您乐意这样做的话,那我也乐意。”
“这又是什么理由?”
“想要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难道不很让人费解吗?”
“当然让人很难理解啦。我自己都不太理解呢。但是,间先生,您对我也不是很了解吧?”
“不,你我还是很了解的。”
“所以嘛,明明很了解我,又装作不懂,那这就让我更加费解啦。”满枝把那支金烟袋在手炉边上啪啪地敲着,眼中带着几分埋怨看着贯一。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快告诉我为什么荒尾会欠这么多钱?”
“您真是太任性了。”
“快说吧。”
“说给您听行了吧。”满枝突然拿起烟袋,若无其事地吸了一口。
“荒尾竟然会是你的债务人,真是意外。”
“……”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
“足足三千元!荒尾究竟为什么会负上这种债务?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情才对……”
“……”满枝仍然叼着烟袋。
“你倒是快说啊!”
“我这样不紧不慢的,您现在应该心里很焦急吧?”
“那当然,你也应该知道啊!”
“心里焦急一定很不好受吧?”
“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啊?”
“对不起,我跟您说就是啦!”
“快说。”
“我想您也应该知道,曾经在我家的那个向坂已经去静冈了,而且在那边生意做得不错。荒尾先生当时不就是在静冈当官吗?就是那个时候他落入了向坂手中。荒尾就是因为高利贷的事情被上级免职的。后来他走投无路,最后只好回到了东京,所以这笔钱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转到了东京,然后让我来接手。我接手还是去年秋天的事情。这笔钱还真是不容易收回呢!荒尾目前赋闲在家,仅仅做一些翻译之类的工作,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
“原来如此,但真不明白他为何要借这三千元?”
“他是给人做了担保的。”
“那个债主是谁?”
“是大馆朔郎,他是歧埠县的一个民主党员,据说是在竞选当中败选了。当时借这笔钱是为了支付竞选时的运动经费。”
“这样啊!大馆朔郎……这恐怕应该就是真的了。”
“您也认识他吗?”
“他是早年供荒尾上学的人。荒尾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恩人。”贯一说着话,痛苦的思绪也同时涌上心头:我敬爱的荒尾让介啊,他之所以能这样毅然接受天命,忍受着贫穷之苦,都是为了情义而抛弃了名利,为了报恩而舍弃了荣华富贵啊!从这点看来,他的贫穷比千万人的富贵都要光荣。我的朋友啊,你真是一个君子!你有着如此高尚的骨气,所换来的回报却是如此的残酷。一想到这里,贯一不禁泪流满面,闭上了双眼。
(第五章)
因为突然要去千叶,贯一匆匆赶往本所车站准备坐下午五点的火车,但还是晚了一步,只好再等两个小时坐下一趟。他有些沮丧地走到候车室,在最里间的屋子里拿了一块格子花毯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这时,他想起皮包里还有三封信,临出门时收到的,顺手塞进了皮包里。现在正巧没事,贯一便拿来看看,其中有一封信是署名为M.SHGIS寄来的。
“唉,又寄来了。”
只有这封信他没有拆,直接和其他看过的两封信一起塞了回去,锁好了皮包,便把它当作枕头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但能睡得着吗?看到那个人的字迹,真让他心乱如麻,不知该是爱是恨。尽管心里一度发誓不再理那个人,但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
寄这封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宫。她的第一封信是在两星期前寄过来的。当时收到信的贯一惊讶万分,不自觉地把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内容其实和荒尾之前说的一样,无非是亲笔写信告诉他心中的悔恨之意。这次寄信来估计也是同样的内容,所以还是不看为妙,看了也是徒增伤感,还会模糊自己的双眼,所以,还是丢了吧。
但贯一这么做,阿宫会多么伤心。在阿宫寄来的这两封信中,不但倾诉了她心中的苦闷,也表明了自己悔过的意愿,完全坦白了过去的事情。她也曾担心这些信件若落入他人之手,将导致自己身败名裂的下场。但她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以自己的真诚感动贯一。
寄出第一封信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在日复一日愈发痛苦的状态下,她又亲笔写了第二封。然而,收到信件的贯一连看都没看一眼,他本已下定了决心,无论之后寄来多少封信,他都不会再接受阿宫的忏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