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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优美的低于生活(8)

感激的我跟着她走。到了正厅后面,(两张八仙桌上已有许多人在吃早饭)她把东西放在一旁,携着我的手到了中间桌边,顺便地喊声:“五少奶,起得真早,”等五少奶转过身来,便更柔声地说:“小客人还在怕生呢,一个人在外边吹着,也不进来吃稀饭!”于是把我放在五少奶旁边方凳上,她自去大锅里盛碗稀饭,从桌心碟子里挟出一把油炸花生,拣了一角有红心的盐鸡蛋放在我面前,笑了一笑走去几步,又回头来,到我耳朵边轻轻地说:

“好好地吃,吃完了,找阿元玩去,他们早上都在后池边看花匠做事,你也去。”或是:“到老太太后廊子找我,你看不看怎样挟燕窝?”

红绒发辫暂时便消失了。

太阳热起来,有天我在水亭子里睡着了,睁开眼正是文珍过来把我拉起来,“不能睡,不能睡,这里又是日头又是风的,快给我进去喝点热茶。”害怕的我跟着她去到小厨房,看着她拿开水冲茶,听她嘴里哼哼地唱着小调。篁姊走过看到我们便喊:“文珍,天这么热你把她带到小厨房里做什么?”我当时真怕文珍生气,文珍却笑嘻嘻地:“三少奶奶,你这位妹妹真怕生,总是一个人闷着,今天又在水亭里睡着了,你给她想想法子解解闷,这里怪难为她的。”

篁姊看看我说:“怎么不找那些孩子玩去?”我没有答应出来,文珍在篁姊背后已对我挤了挤眼,我感激地便不响了。篁姊走去,文珍拉了我的手说:“不要紧,不找那些孩子玩时就来找我好了,我替你想想法子。你喜欢不喜欢拆旧衣衫?我给你一把小剪子,我教你。”

于是面对面我们两人有时便坐在树荫下拆旧衣,我不会时她就叫我帮助她拉着布,她一个人剪,一边还同我讲故事。

指着大石井,她说:“文环比我大两岁长得顶好看了,好看的人没有好命,更可怜!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长得老实样,没有什么人来欺侮我。”文环是跳井死的丫头,这事发生在我未来这家以前,我就知道孩子们到了晚上,便互相逗着说文环的鬼常常在井边来去。

“文环的鬼真来么?”我问文珍。

“这事你得问芳少爷去。”

我怔住不懂,文珍笑了,“小孩子还信鬼么?我告诉你,文环的死都是芳少爷不好,要是有鬼她还不来找他算帐,我看,就没有鬼,文环白死了!”我仍然没有懂,文珍也不再往下讲了,自己好像不胜感慨的样子。

过一会她忽然说:

“芳少爷讲书倒讲得顶好了,我替你出个主意,等他们早上讲诗的时候,你也去听。背诗挺有意思的,明天我带你去听。”

到了第二天她果然便带了我到东书房去听讲诗。八九个孩子看到文珍进来,都看着芳哥的脸。文珍满不在乎地坐下,芳哥脸上却有点两样,故作镇定地向着我说:

“小的孩子,要听可不准闹。”我望望文珍,文珍抿紧了嘴不响,打开一个布包,把两本唐诗放在我面前,轻轻地说:“我把书都给你带来了。”

芳哥选了一些诗,叫大的背诵,又叫小的跟着念;又讲李太白怎样会喝酒的故事。文珍看我已经很高兴地在听下去,自己便轻脚轻手地走出去了。此后每天我学了一两首新诗,到晚上就去找文珍背给她听,背错了她必提示我,每背出一首她还替我抄在一个本子里——如此文珍便做了我的老师。

五月节中文珍裹的粽子好,做的香袋更是特别出色,许多人便托她做,有的送她缎面鞋料,有的给她旧布衣衫,她都一脸笑高兴地接收了。有一天在她屋子里玩,我看到她桌子上有个古怪的纸包;我问她里边是些什么,她也很稀奇地说连她都不知道。我们两人好奇地便一同打开看。原来里边裹着是一把精致的折扇,上面画着两三朵菊花,旁边细细地写着两行诗。

“这可怪了,”她喊了起来,接着眼珠子一转,仿佛想起什么了,便轻声地骂着,“鬼送来的!”

听到鬼,我便联想到文环,忽然恍然,有点明白这是谁送来的!我问她可是芳哥?她望着我看看,轻轻拍了我一下,好脾气地说:“你这小孩子家好懂事,可是,”她转了一个口吻,“小孩子家太懂事了,不好的。”过了一会,看我好像很难过,又笑逗着我:“好娇气,一句话都吃不下去!轻轻说你一句就值得撅着嘴这半天!以后怎做人家儿媳妇?”我羞红了脸便和她闹,半懂不懂地大声念扇子上的诗。这下她可真急了,把扇子夺在手里说:“你看我稀罕不稀罕爷们的东西!死了一个丫头还不够呀?”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把扇子撕个粉碎,伏在床上哭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文珍会哭的,这一来我慌了手脚,爬在她背上摇她,一直到自己也哭了,她才回过头来说,“好小姐,这是怎么闹的,快别这样了。”替我擦干了眼泪,又哄了我半天。一共做了两个香包才把我送走。

在夏天有一个薄暮里大家都出来到池边乘凉看荷花,小孩子忙着在后园里捉萤火虫,我把文珍也拉去绕着假山竹林子走,一直到了那扇永远锁闭着的小门前边。阿元说那边住的一个人家是革命党,我们都问革命党是什么样子。要爬在假山上面往那边看。文珍第一个上去,阿元接着我推上去。等到我的脚自己能立稳的时候,我才看到隔壁院里一个剪发的年轻人,仰着头望着我们笑。文珍急着要下来,阿元却正挡住她的去路。阿元上到山顶冒冒失失地便向着那人问:“喂,喂,我问你,你是不是革命党呀?”那人皱一皱眉又笑了笑,问阿元敢不敢下去玩,文珍生气了说阿元太顽皮,自己便先下去把我也接下去走了。

过了些时,我发现这革命党邻居已同阿元成了至交,时常请阿元由墙上过去玩,他自己也越墙过来同孩子们玩过一两次。他是个东洋留学生,放暑假回家的,很自然地我注意到他注意文珍,可是一切事在我当时都是一片模糊,莫明其所以的。文珍一天事又那么多,有时被孩子们纠缠不过,总躲了起来在楼上挑花做鞋去,轻易不见她到花园里来玩的。

可是忽然间全家里空气突然紧张,大点的孩子被二少奶老太太传去问话;我自己也被篁姊询问过两次关于小孩子们爬假山结交革命党的事,但是每次我都咬定了不肯说有文珍在一起。在那种大家庭里厮混了那么久,我也积渐明白做丫头是怎样与我们不同,虽然我却始终没有看到文珍被打过。

经过这次事件以后,文珍渐渐变得沉默,没有先前活泼了。多半时候都在正厅耳房一带,老太太的房里或是南楼上,看少奶奶们打牌。仅在篁姊生孩子时,晚上过来陪我剪花样玩,帮我写两封家信。看她样子好像很不高兴。

中秋前几天阿元过来,报告我说家里要把文珍嫁出去,已经说妥了人家,一个做生意的,长街小钱庄里管账的,听说文珍认得字,很愿意娶她,一过中秋便要她过门,我一面心急文珍要嫁走,却一面高兴这事的新鲜和热闹。

“文珍要出嫁了!”这话在小孩子口里相传着。但是见到文珍我却没有勇气问她。下意识地,我也觉到这桩事的不妙;一种黯淡的情绪笼罩着文珍要被嫁走的新闻上面。我记起文珍撕扇子那一天的哭,我记起我初认识她时她所讲的文环的故事,这些记忆牵牵连连地放在一起,都似乎叫我非常不安。到后来我忍不住了,在中秋前两夜大月亮和桂花香中看文珍正到我们天井外石阶上坐着时,上去坐在她旁边,无暇思索地问她:

“文珍,我同你说。你真要出嫁了么?”

文珍抬头看看树枝中间月亮:

“她们要把我嫁了!”

“你愿意么?”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谁大了都得嫁不是?”

“我说是你愿意嫁给那么一个人家么?”

“为什么不?反正这里人家好,于我怎么着?我还不是个丫头,穿得不好,说我不爱体面,穿得整齐点,便说我闲话,说我好打扮,想男子!说我……”

她不说下去,我也默然不知道说什么。

“反正,”她接下去说,“丫头小的时候可怜,好容易捱大了,又得遭难!不嫁老在那里磨着,嫁了不知又该受些什么罪!活该我自己命苦,生在凶年……亲爹嬷背了出来卖给人家!”

我以为她又哭了,她可不,忽然立了起来,上个小山坡,颠起脚来连连折下许多桂花枝,拿在手里嗅着。

“我就嫁!”她笑着说,“她们给我说定了谁,我就嫁给谁!管他呢,命要不好,遇到一个醉汉打死了我,不更干脆?反正,文环死在这井里,我不能再在他们家上吊!这个那个都待我好,可是我可伺候够了,谁的事我不做一堆?不待我好,难道还要打我?”

“文珍,谁打过你?”我问。

“好,文环不跳到井里去了么,谁现在还打人?”她这样回答,随着把手里桂花丢过一个墙头,想了想,笑起来。我是完全地莫明其妙。

“现在我也大了,闲话该轮到我了,”她说了又笑,“随他们说去,反正是个丫头,我不怕!我要跑就跑,跟卖布的,卖糖糕的,卖馄饨的,担臭豆腐挑子沿街喊的,出了门就走了!谁管得了我?”她放声地咭咭呱呱地大笑起来,两只手拿我的额发辫着玩。

我看她高兴,心里舒服起来。寻常女孩子家自己不能提婚姻的事,她竟说要跟卖臭豆腐的跑了,我暗暗稀罕她说话的胆子,自己也跟说疯话:

“文珍,你跟卖馄饨的跑了,会不会生个小孩子也卖馄饨呀?”

文珍的脸忽然白下来,一声不响。

××钱庄管账的来拜节,有人一直领他到正院里来,小孩们都看见了。这人穿着一件蓝长衫,罩一件青布马褂,脸色乌黑,看去真像有了四十多岁,背还有点驼,指甲长长的,两只手老筒在袖里,顽皮的大孩子们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口上都在轻轻地叫他新郎。

我知道文珍正在房中由窗格子里可以看得见他,我就跑进去找寻,她却转到老太太床后拿东西,我跟着缠住,她总一声不响。忽然她转过头来对我亲热地一笑,轻轻地,附在我耳后说,“我跟卖馄饨的去,生小孩,卖小馄饨给你吃。”说完噗嗤地稍稍大声点笑。我乐极了就跑出去。但所谓“新郎”却已经走了,只听说人还在外客厅旁边喝茶,商谈亲事应用的茶礼,我也没有再出去看。

此后几天,我便常常发现文珍到花园里去,可是几次,我都找不着她,只有一次我看见她从假山后那小路回来。

“文珍你到哪里去?”

她不答应我,仅仅将手里许多杂花放在嘴边嗅,拉着我到池边去说替我打扮个新娘子,我不肯,她就回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家来人接我回去,晚上文珍过来到我房里替篁姊收拾我的东西。看见房里没有人,她把洋油灯放低了一点,走到床边来同我说:

“我以为我快要走了,现在倒是你先去,回家后可还记得起来文珍?”

我眼泪挂在满脸,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我到你家来看你。”

“真的么?”我伏在她肩上问。

“那谁知道!”

“你是不是要嫁给那钱庄管账的?”

“我不知道。”

“你要嫁给他,一定变成一个有钱的人了,你真能来我家么?”

“我也不知道。”

我又哭了。文珍摇摇我,说:“哭没有用的,我给你写信好不好?”我点点头,就躺下去睡。

回到家后我时常盼望着文珍的信,但是她没有给我信。真的革命了,许多人都跑上海去住,篁姊来我们家说文珍在中秋节后快要出嫁以前逃跑了,始终没有寻着。这消息听到耳里同雷响一样,我说不出的牵挂、担心她。我鼓起勇气地问文珍是不是同一个卖馄饨的跑了,篁姊惊讶地问我:

“她时常同卖馄饨的说话么?”

我摇摇头说没有。

“我看,”篁姊说,“还是同那革命党跑的!”

一年以后,我还在每个革命画册里想发现文珍的情人。文珍却从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

四绣绣

因为时局,我的家暂时移居到××。对楼张家的洋房子楼下住着绣绣。那年绣绣十一岁,我十三。起先我们互相感觉到使彼此不自然,见面时便都先后红起脸来,准备彼此回避。但是每次总又同时彼此对望着,理会到对方有一种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实行逃脱的举动。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便有意距离彼此不远地同立在张家楼前,看许多人用旧衣旧鞋热闹地换碗。

还是绣绣聪明,害羞地由人丛中挤过去,指出一对美丽的小磁碗给我看,用秘密亲昵的小声音告诉我她想到家里去要一双旧鞋来换。我兴奋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里漾起一团愉悦的期待。不到一会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悦地参观到绣绣同换碗的贩子一段交易的喜剧,变成绣绣的好朋友。

那张小小的图画今天还顶温柔地挂在我的胸口。这些年了,我仍能见到绣绣的两条发辫系着大红绒绳,睁着亮亮的眼,抿紧着嘴,边走边跳地过来,一只背在后面的手里提着一双旧鞋。挑卖磁器的贩子口里衔着旱烟,像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在那两簇美丽得同云一般各色磁器的担子上面!一些好奇的人都伸过头来看。“这么一点点小孩子的鞋,谁要?”贩子坚硬的口气由旱烟管的斜角里呼出来。

“这是一双皮鞋,还新着呢!”绣绣抚爱地望着她手里旧皮鞋。那双鞋无疑地曾经一度给过绣绣许多可骄傲的体面。鞋面有两道鞋扣。换碗的贩子终于被绣绣说服,取下口里旱烟扣在灰布腰带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详。绣绣知道这机会不应该失落。也就很快地将两只渴慕了许多时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里。但是鹰爪似的贩子的一只手早又伸了过来,将绣绣手里梦一般美满的两只小碗仍然收了回去。绣绣没有话说,仰着绯红的脸,眼睛潮润着失望的光。

我听见后面有了许多嘲笑的声音,感到绣绣孤立的形势和她周围一些侮辱的压迫,不觉起了一种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威风地在贩子的肋下响,“能换就换换,不能换,就把皮鞋还给她!”贩子没有理我,也不去理绣绣,忙碌地同别人交易,小皮鞋也还夹在他手里。

“换了吧老李,换了吧,人家一个孩子。”人群中忽有个老年好事的人发出含笑慈祥的声音。“倚老卖老”地他将担子里那两只小碗重新捡出交给绣绣同我:“哪,你们两个孩子拿着这两只碗快走吧!”我惊讶地接到一只碗,不知所措。绣绣却挨过亲热的小脸扯着我的袖子,高兴地笑着示意叫我同她一块儿挤出人堆来。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时塞到我们手里的不止是两只碗,并且是一把鲜美的友谊。

自此以后,我们的往来一天比一天亲密。早上我伴绣绣到西街口小庐里买点零星东西。绣绣是有任务的,她到店里所买的东西都是油盐酱醋,她妈妈那一天做饭所必需的物品,当我看到她在店里非常熟识地要她的货物,从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铜元同吊票时,我总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干,羡慕她的经验。最使我惊异的则是她妈妈所给我的印象。黄瘦的,那妈妈是个极懦弱无能的女人,因为带着病,她的脾气似乎非常暴躁。种种的事她都指使着绣绣去做,却又无时无刻不咕噜着,教训着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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