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慢慢聚拢。
凌越的嘴巴一开一合。他在问我话,他问了一遍又一遍,我过了很久才看懂他的口型:“你伤在哪?你伤在哪?你伤在哪?”
凌越是真的急了,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我茫茫然数着他眼睛里那层浓色眼白上面的血丝,一道一道的,一、二、三、四、五……比我的伤口少些,可是他这么一个从小一帆风顺的人,这么得意一个人,哪里焦虑出来的这些血丝呢?
我不知道我自己浑身都是血、嘴巴大张着、瞳仁涣散的样子有多可怕。他急得眼睛发红,一个要上初中的男孩子了,还一副要哭的样子。
过了好久,我才恢复了意识,慢慢环顾四周,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才慢慢能够说话,我努力地说完整一句话:“凌越……找救护车啊!”
他大叫起来:“找救护车,有人受伤了!”
但是没有人找救护车,竟然会没有一个人去打120。110和120的区别就是一个数字,可是他们本能地打了110。兽性?人就跟禽兽是一样的呀。就在那天,还有人打了晚报的电话。本城的晚报社对所有社会新闻线索提供者都有50块钱的奖励,不过是50块钱,就让我在离开家的时候被无数重闪光灯包裹。
后来我看过那版社会学新闻,登了本城报纸的半个版面。我买了一份报纸,将它剪了下来,放在一个本子里。我却不知道能在那样一则被鲜血浸泡过的新闻旁边写上什么,那还是与我有关的血液,里面也有我自己的痛和血。所以我很久以后都空着那本本子,整册也就只有那么一帧剪报和另一张相片而已,看起来像是无甚惊奇的社会新闻。
我离开家的时候,社会版的记者和摄影师都已经感到了,闪光灯对着我聚焦。一个女警看我颤抖得厉害,到底不忍,好心给我包了一层毯子。我被厚重的深蓝色毛呢毯子包裹着,都忘记了掩盖自己的脸,灵魂飘在半空,我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能够开口说出来——不能够说给我自己听,我像是傻了,可是我看得比谁都清楚。后来发出来的相片上,那时还没有什么人有意识记得要遮住未成年人的脸,所以登在报纸上,是一张清晰的我的脸孔。上面的我表情木然,看起来生无可恋,是以却没有半丝悲伤。
我那时候只是在想,如果让我知道通知报社的人是谁,我一定,杀了他!我没有被这个想法吓到,反而心情平静地接受了它。原来我身体里也是有杀人的因子的。我是杀人犯的女儿,龙生龙凤生凤,这是必然的。
所有的罪业都需要一个人来继承。
我爸爸,我爸爸,他本来还是活的。我看到他痛得抽搐的手指,可是却没有一点力气去拉拉他。随即我就明白这个想法的可笑之处,这个家已经像是废墟了,我爸爸却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钱包在哪里,他拿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相片,带血的手一只攥着自己的心脏,攥得很紧,一只手却把照片捏得更紧,照片在手里皱了起来,美丽的女人脸上沾染了血迹,可是依然笑颜如花。是,我爸爸死的时候还是想着她,即使她从来没有回过头,对他青眼以加。我爸爸根本就不想要我这个女儿去拉拉他的手啊。
我爸爸还活着,挣扎着,渐渐变成了残喘。可是没有救护车来。警车到的时候他还是活的。我跑过去,拉着警察的衣服,求他们:“叫救护车……”警察就立即帮我打了电话,可是过了一会,我爸爸迅速经历了潮状呼吸,胸腔剧烈得起伏了一会,幅度大得吓人,然后他死了,他不动了,他躺在那里,都是血啊,他不动了,眼睛温柔地合上,我想那一刻他一定是想到了我的小姨,他一生都爱着我的小姨,到死他也没有改变自己对爱的信仰,他爱着同一个人,他死了,就那么死了。
照片作为现场证物,后来与警局交割了,我领了回来,贴在那本本子上,就在那张社会新闻的旁边。我死死记住了那张美丽的女人面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家庭悲剧的元凶,可是我不恨她,茫茫然的,我依然不恨。
我愣愣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哭。
太沉重的悲伤铺天盖地地过来,人就不知道眼泪能有什么用。于是从那天起我的泪腺好像坏死,我也再也没有遇见过比我成为孤儿更加悲伤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怎么再运作泪腺的功能。我也不知道,我成为孤儿是谁之过?我妈妈吗?我妈妈是凶手,可是她是我妈妈,她爱而不得,一世没有丈夫垂怜。我爸爸吗?我爸爸是因为他不爱我妈妈,却与她结婚生子,铸成自己的悲剧,他也是可怜人。谁不可怜呢?
我在警局慢慢地平静情绪,有女警官给我送来牛奶,看我冷静一点之后,我便去录口供。满身是血地坐在那里,一个女警官和一个男警官来盘讯,那架势倒很像是审问。他们见到我满身是血,也似乎有点厌恶。
小镇素来平静,惨案并不多发,我这么一副样子已经足够吓人。女警官有些不忍,给了我两张纸巾,我默然擦了擦脸上的血,忍着自己身上的痛,尽量做深呼吸平静自己,去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
我不能为我妈妈辩解什么,只能平静地叙述了现场过程,也许这该被称之为“案发过程”。他们问我及事情的起因,我父母是否感情不睦、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三缄其口,见我沉默,他们并没有忍心继续为难一个小孩子。
那个问我话的女警官走来告诉我,他们通知了一个我的远房姑姑,叫她过来接我走,又有些同情地看着我。可是我知道,她再怎么同情,也就是回家和丈夫孩子感叹几声今日的惨况,随即便该怎么享受天伦之乐怎么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