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廷之后,齐隆洪一直压抑着的,暴戾的个性显露无疑,一路之上,他指挥着骑兵对余夜及余夜周边数个部族,实行了惨无人道的血腥镇压。
余夜人绝望了。
绝望的余夜人有的四处逃散,有的拿起武器,坚定不移地同西番人作着斗争。
在他们看来,西番人是魔鬼,是禽兽,是他们不共载天的仇人!
远在王廷的齐元凯不知道,他精心筹划多年,想要兼并所有部族的鸿图大业,在他儿子手中化成了泡影。
浓重的血腥让所有的人都清醒了,他们看清楚了西番贵族丑恶狰狞的面目——他们凭借骄悍的骑兵,丰沃的资源,统治着整个辽西草原,却对其他部族施行残忍的镇压,他们抢掠一切好的东西,美女,金银,器物,矿藏,辽西草原上所有最好的一切,都是西番贵族的,留给其他部族的,却是贫瘠而荒凉的草场,瘦弱的牛羊,老人,孩子,不准他们有武器,不准他们学习文化,不准他们互相联络,推行愚民政策,想将他们长期控制在自己手中,供自己奴役。
所有的“贱民”们都愤怒了。
是的。
他们很孱弱。
他们很野蛮。
他们不懂得太多。
但他们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所以要同西番长期不断地作斗争,这场斗争是痛苦绝望而且毫无胜算的。
手无寸铁的草原子民们联合起来,对抗西番****,尽管他们的反抗是那样无能为力,一次次的暴动,却一次次被镇压。
此起彼伏,自西番形式上统一整个辽西之后,便一直如此。
成千上万的余夜人死了,却有一个人逃了出去。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目睹族人死在西番骑兵的铁蹄之下,他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子被人抢走,而他却只能选择逃亡,无可奈何地逃亡。
但是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在今后数十年之内,它将蓬勃燃烧,点燃整个西番。
带着丰厚的战利品,高奏胜利的凯歌,齐隆洪回到西番王廷,但迎接他的,除了西番贵族们的赞誉之外,还有齐元凯那张冰冷的脸。
“你,你把余夜人都杀了?”
“是。”金阶之下,齐隆洪的身体挺得笔直,“父汗,余夜不足惧,草原上任何一个部落都不足惧,孩儿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惧怕他们?”
“你——”齐元凯抬手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浑身直哆嗦,这就是他的儿子,就是他养出来的好儿子!一个个成天吃饱了喝足了,就知道烧,杀,抢,掠,把整个西番当成了他们自家的仓库,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丝毫不考虑旁人的感受!
下头的贵族们一致沉默,在他们看来,齐隆洪如此施为并无不妥,贱民就是贱民,贱民就应该一生一世被踩在脚下。
“滚滚滚。”齐元凯大袖一挥,令所有人退出去,然后仰面躺进椅中,怔怔地看着帐顶——是他教导错了?还是——
一直以来,西番凭恃自己的强大,统治着整个辽西草原,身为西番人,享有太多的特权。
不知不觉中,西番人已经固化了,他们把自己当成神,对身边的一切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丝毫不体恤那是上天的恩赐,他们不懂得,强极必衰,弱极必强的道理,只是以为,身为西番贵族,便有如生活在天堂里。
在天堂里呆久了,没有人愿意去回顾地狱的黑暗。
怎么办?
难道,自己仍然要确立一位凶残成性的汗王,以****继续对待辽西草原的万千生灵?
齐元凯的心有些颤抖。
他和他的儿子们不同,他并不是很纯正的西番贵族,他的出身,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遭人质疑。
小的时候,他跟着自己的母亲,生活在大群的平民中间,也懂得他们的痛苦,他们的艰辛,后来,他凭借自己的战功,成为上任大王最倚重的王子,又运用智谋,间接地害死了自己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这才成功坐上王座。
回想起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齐元凯也常常觉得惊悚和不安。
这些年来,纵然身为大王,每天晚上都仍然噩梦连连。
他深知民众的力量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弱小,羊羔们被宰得多了,也是懂得反抗的。
他们只是,没有找到反抗的途径,没有找到一个带领他们起来反抗的人!
但是这些,西番贵族们都是不懂的,在他们看来,他们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一个奴隶就应该被踩在地上任人践踏!一群奴隶就应该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奴隶们没有自我意识,他们也觉得,或许自己天生该是这样!
是的。
天生该是这样!
该是这样受人欺辱,该是这样不死不活,该是这样悲苦无依。
如果不是,人生又该是怎样呢?
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他们,是没有时间去思考这样高深的问题的,倘若思考了,那西番贵族就该头大了。
齐元凯呆呆地看着空空的帐篷,那儿什么都没有,可他却始终能感觉到,在暗处站着一个对手,正在冷笑。
他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作为一个王者,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存在,齐元凯伸出手去,想把那个人撕成碎片,但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呜咽,而对方的影像却越来越清明。
他老了。
已经无法控制整个局势。
这片辽阔的草原,需要一个年轻的继任者。
齐隆液?齐隆洪?齐隆泯?齐隆湛?表面上看去,他们每一个都很强悍,率领骑兵征战沙场,提刀杀人不在话下,用鲜血染就一条登上峰颠的道路。
他们会成功吗?
不知道。
齐元凯有些无力地闭上眼,他几乎能看见之后发生的一切——无论他将权柄赋予此四子中任何一个儿子,其他三个儿子的结局都只有一个——死。
他的儿子们英勇善战,却也铁冷无情,对于阻挠他们登位的人,绝对会疯狂剿杀不留余地。
新王登位,第一步便是剪除所有会对他们王位造成威胁的人,第二步便是对付所有的反对势力,第三步是建立他们的权威,第四步是巩固他们的统治。
至于他的儿子是要把这片土地玩弄于股掌,当作是他们手中的玩具,还是怀着一颗仁心,真诚地关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
仁心。
齐元凯又一次睁开了眼。
这两个字,曾经被西番贵族抛弃,他们祟尚武力,爱好血腥,凭借枭悍的骑兵统治了整个辽西草原,但是这样的统治并不牢固,自西番建国以来,辽西草原上各个部族间的争斗、厮杀,一直都没有消停过,只是,这些暴动都构不成巨大冲击力,摧毁西番的统治。
但齐元凯很清楚,西番之所以能够存在至今,并不是因为西番骑兵强悍,而是因为那些反抗者都还不成熟。
他们不成熟,认不清自己的对手,他们不成熟,不明白该借用什么样的力量,来与西番抗衡,但是将来,他们会成长,成长得比统治者更加厉害。
那么,西番就将摇摇欲坠了,眼前这些耀武扬威的西番贵族,也会落得相同的命运,被屠杀,被驱除,被剪灭,而他苦心经营的西番王国,刹那间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或许,这一切的发生,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
那么,自己是不是不该忧虑这些,而将西番的未来,交给自己的儿子们呢?
或许,一个骄纵的王,只会加速西番的灭亡 ,如此而已。
“大王。”
达慕儿端着一只银托盘,撩帘而进。
齐元凯一动不动。
达慕儿无法揣测他的心思,只是将那只碗轻轻地搁到他面前。
就着烛火,达慕儿细致地看着这个人。
她的夫君。
自打她十六岁进入后帐,就一直伺候的男人。
说实话,她一直揣测不清他的心思。
齐元凯很少对左近之人说起自己的任何心事,他总是那样高高在上,似乎瞧穿了所有的生死奥秘。
这不奇怪。
因为他是王者,总是能一眼看穿问题的关键所在。
他俯窥着所有人的命运,说要谁死,谁就死,说要谁生,谁就生。
是以,整个西番王廷的人都畏惧他,把他当作心里的神。
在西番,齐元凯是神,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容抗拒。
“你在看什么?”
“大王。”达慕儿低下头去。
“你看到了什么?”
达慕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他爱听的话?感觉是迷惑不了齐元凯的。
说他不爱听的话?但是齐元凯也很少发脾气,他做事向来认真仔细而踏实,而且滴水不漏,纵然最亲近的侍妾,也时常闹不懂他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达慕儿此来,本想为儿子邀功,不过她看齐元凯的表情,似乎对齐隆洪在外面做的那些事,并不持肯定态度。
所以达慕儿很眩惑,拿不清自己该怎么说。
“你下去吧,吩咐外面的人,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来打扰本王。”
“是。”
达慕儿退了出去。
齐元凯往后躺进椅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思考。
他思考了很久,就像一只沉睡的狮子,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的驾御力,明亮的烛火照在这位英武王者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沧桑之中带着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