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金印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齐隆洪后退一步,双眼紧紧地盯着那颗印鉴。
曾经,他无数次热望,想要得到它,想要掌握它,如今,他终于得到。
却感觉重若千钧。
“二殿下。”一名侍从打外面进来,正要说话,却被齐隆洪摆手止住,他当即噤声。
帐篷外,早已站了一圈黑鸦鸦的人,个个都想从齐隆洪那里知道,他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举动,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性子急躁的齐隆洪,这次却表现得异常平静,而且是平静得过了头。
他并没有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撅取更多的财富,或者索要女人,更甚者,他发出的第一道号令,竟令人匪夷所思——齐隆洪主动拿出自己囤积多年的财物,散发给草原诸部族的人,尤其是那些受贫受穷之人,此举顿时赢得所有人一致赞誉,就连齐元凯,也非常意外。
“老二这回……”齐隆泯摸着下巴,站在自己的帐篷前,看着那边闹哄哄的一切。
“难得,难得他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
“你说什么?”齐隆泯转头看着说话之人。
“我一直都以为,二王子虽有些智谋,但胸襟毕竟太小,没有容纳乾坤之势力,如今看来,却出乎我意料。”
“怎么说?”
“三王子难道没瞧出来?二王子所图非小。”
“所图非小?”
“是,试问,倘若三王子拿到金印,会怎么做?”
“我……”齐隆泯沉吟。
他确实有些意想不到,想不到自己那位二哥可以临危不惧,想不到他步步谋划,招招高棋,想不到他可以不紊不火,不惊不乱,荣辱不惊,想不到。
实在都想不到。
“三王子,你有了一个好对手。”参谋淡淡地道。
齐隆泯的脸色却有些难看——好对手,好对手。
二哥,你可真是我的好对手。
“薇儿,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什么?”司徒薇放下手中的书册,抬起头来。
“二哥代掌金印,非但没有像人们想的那样大肆敛财,而且还把自己多年存起来的金银财物全散了出去,他这是想——”
司徒薇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你没瞧出来吗?二王子想要的,并不是财宝,而是人心。”
“人心?”
“是。”司徒薇再叹,“看来,我以前低估他们了。”
“怎么说?”
“二王子之智,所图非小。”
“那——”
“这是好事。”司徒薇深深地看着他,“倘若你无心与他争权位,倘若你只是想让西番和平安宁,那么,你做汗王,或者他做汗王,又有什么要紧呢?”
齐隆浩摸着自己的下巴,没有作声,他开始仔细地回想,二哥平日里种种所为,他会是这样的人吗?会真正地改掉过去那种骄奢的作风,心存仁慈吗?
“你在想什么?”司徒薇碰碰他的胳膊。
“我在想,倘若二哥真地想做一位英明的君主,我倒也可以辅佐他,只是——”
“这盘棋未到尾声,可是慢慢地看,不管二王子用心如何,他既然如此努力,自然也有人出来破坏。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司徒薇的表情依旧那般淡然,“想想看,大王子,三王子,他们会坐视不理?”
齐隆浩沉默。
“其实,”司徒薇拈了一颗棋子,在指间慢慢地转动着,“如此一来,二王子却是把所有的矛盾,纷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引火烧身?”齐隆浩心中一震。
“不错,正是引火烧身。”司徒薇说完,放下书册站起身来,慢慢来回走动着,“他代掌金印,自然一举一动惹人非议,其实这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讨不了好去——散尽财物给众人,也有人会说他沽名钓誉,若是大肆敛财,难讲。”
司徒薇轻轻叹口气:“总之,做人是难的,贵族也好,贱民也罢,都有自己的痛苦和烦恼。”
“你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齐隆浩笑了,伸手在司徒薇脑门上弹了一指头,“你这在边上瞧着,却是洞若观火,心思透亮。”
“接着往下看吧。”
散财接济一些贫苦牧民后,齐隆洪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亲自出面,化解了几个部族之间的纷争,赢得了部族中一致的赞誉,使得他的威信和地位更加巩固。
有不少人悄悄朝齐隆洪靠近,就连一向不怎么看好齐隆洪的齐元凯,也对这个儿子的表现颇感意外。
最清闲的,却是齐元凯,他终于可以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十分闲适地回想从前自己所做的一切——如何获得上代汗王的信任,如何剿灭一切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和事,如何排除万难……奇怪的是,如今他想得最多的,却是从前那些女人们。
跟他的女人很多。
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跟多少女人好过,她们或者貌美如花,或者模样普通,但如今均已水流花谢,风流云散,剩在他身边的,只有达慕儿和云尹。
云尹自从有身孕之后,整个人显得恬静温顺了很多,每日里除尽心照顾齐元凯的饮食起居外,便是做针线,她并不懂什么治国安邦的大道理,也不理会前帐的纷争,只是想守着齐元凯的宠爱。
达慕儿的心思却已经完全转到了齐隆泯的身上,她看得出来,年老色衰的自己,在齐元凯身上已经找不到什么希望,只是多年夫妻,还有一丝极淡的感情牵系。
最初的风波之后,达慕儿倒也收了那份争风吃醋的心思,改在齐隆泯耳边不停聒噪。
奈何齐隆泯也有些不太待见自己的母亲,把达慕儿的话全当成耳旁风。
达慕儿没处撒气,只好拿那些侍女出火。
眼下势头正健的,便是二王子帐,因为齐隆洪不但代掌金印,得到西番上下交口称赞,更重要的是,他帐中姬妾又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这日傍晚,司徒薇和齐隆浩刚吃过饭,忽然来了一名金帐侍卫,传齐隆浩前往金帐觐见,齐隆浩端正衣冠,前往大帐。
大帐里烧着两炉火,帐中暖意融融,齐元凯正半躺在虎皮椅上,一个侍女跪在地上,替他轻轻地捶着腿。
“父汗。”齐隆浩近前,鞠了个躬。
“你来了。”齐元凯坐起身,令侍女退下,“过来坐。”
齐隆浩走到他跟前,拿过一张小马扎坐下。
父子俩平静地对视着彼此,感觉和从前大为不同。
“今天晚上叫你来,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跟你好好地说说话。”
“父汗请说,儿臣仔细听着。”
“你最近,看起来很不错。”
“多谢父汗挂怀,儿臣过得确实不错。”
齐元凯点头:“看见你这样,父汗很开心。”
齐元凯翻了个身,接着又道:“你看你二哥最近的作为,如何?”
“不错。”齐隆浩点头,非常真诚地赞道,“自代掌金印之后,二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大得人心。”
“你也这样认为?”
“是的,父汗。”
齐元凯微微眯缝起双眼,思忖许久才道:“倘若,我将汗位传给你二哥,你可有什么话说?”
齐隆浩默了一瞬才道:“儿臣无话可说。”
齐元凯深深地注视着他,确定他所说每一个字都无虚假,这才再次启唇道:“难道,你就没有半点要求?”
“要求?”
“是。”
“没有。”
齐元凯这次是真地震惊了,他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许久,才微微叹息一声:“去吧。”
齐隆浩起身行礼,转头离去,齐元凯始终靠坐在虎皮椅上,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
说真的,直到现在为止,他依然未能瞧清这个儿子的心思,天底下真有像他这样,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去抢的人吗?
卜赞说的那几句话,忽然在脑海里响起:上土不争,上善若水,上智若愚。
不错。
上土不争,上善若水,上智若愚。
这倒颇有些像自己小儿子的作风。
“你回来了?”司徒薇站起身,迎接自己的丈夫。
齐隆浩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悲喜。
“吃饭吧。”司徒薇伸手揭开菜碟的盖子,食物淡淡的香气旋即在空中飘散开来。
齐隆浩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挟起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五王子。”帐外忽然传来士兵的声音,“二殿下请您过去一下。”
“二哥?”齐隆浩微怔,“他这个时候叫我过去,是为什么事?”
“过去看看吧。”
“那你在家里等着。”齐隆浩站起身来,正待离去,司徒薇也跟着站起,从木架子上取下一件斗篷,给齐隆浩披上,这才亲自将他送出帐篷。
“二哥。”齐隆浩走进齐隆洪的帐篷时,看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后,看着案上的书册。
“二哥。”
“你来了?”
“是,不知二哥有何事叫小弟?”
“是这样,我想制订一部法典,来约束草原各部族,以及牧民们的言行,你觉得如何?”
“制订法典?”齐隆浩一听,颇觉意外,但这显然正合了他的意愿。
“你可愿意帮助我?”
“当然。”齐隆浩毫不迟疑地点头——制订法典,创造一套只属于西番的文字,这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的,长期以来,他都在等待这样的一个机会。
“我就知道。”齐隆洪从桌案后绕出来,抬手拍拍他的肩,“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放眼看去,众多西番贵族中,也唯有你,唯有你能帮到我。”
“多谢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