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奴隶的儿子,永远只能是奴隶吗?
这或许,是齐隆浩一直在想的问题,他一直在想,自己应该怎样地活着,才算是活着。
他记得走进栅栏时,看见一身冷然的司徒薇,那一刻他认定了是她,并且一生一世绝不改变。
他想她有一颗和他同样的心,不甘于被命运所束缚,她身虽低贱,却向往着像苍鹰一样飞翔。
只是他还没有看到她的翅膀。
他记得第一次靠近她时,她那双张皇失措的眼睛,她在逃避什么,仿佛他身上有洪水猛兽。
齐隆浩很疑惑。
一个小小的女奴隶,会想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甘于被一般的西番贵族宠幸?她为什么不愿意趋附他们?
后来,他们一点点更加深入地了解彼此,他终于懂得,奴隶,并不一定永远都是奴隶。
在西番,一个女奴隶,而且是一个被掳掠来的女奴隶,是完全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的,她身世飘零,孤苦无依,可却有一股倔强的猛劲,用一双柔弱的手,试图去握住命运的缰绳。
她做得很吃力。
他看见了,所以愿意去帮她。
直到现在,他们依然在一起。
齐纳河永远那样静默地流淌着,唱着欢快的歌。
草原上的牛羊永远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只可惜养大的牛羊往往不属于牧人们自己,不等他们的牛羊长肥,西番贵族们就来了,他们抢走了他们的牛羊,把悲伤和绝望留给他们。
牧民们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养着自己的牛羊。
奴隶的儿子,永远都只能是奴隶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司徒薇蹲在火塘边,慢慢地拨弄着火,侍女阿娜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铁钩:“夫人,让奴婢来吧。”
“殿下呢?”
“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阿娜慢慢地拨着火。
“殿下喜欢吃手抓饭,喜欢喝奶茶,你都一样一样地准备着。”
随着齐隆浩身份和地位的提高,司徒薇也不一样了,现在她走出去,接受到的都是尊敬和羡慕的眼光,偶尔有些过去的女奴隶看见她,也觉得十分地惊异和难以想象——为什么从前一起在栅栏里时,没有发现这个女子有如此的美貌呢?
司徒薇轻轻拍去身上的草屑,对于旁人的目光并不理会,而是寻找着齐隆浩的身影,那是她所关心的男人。
缓缓地,齐隆浩从远处走来,披着一身晚霞的光。
“隆浩。”司徒薇迎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对上他的眼眸,捕捉着他的心绪。
“嗯。”齐隆浩看着她微笑,暖意融融。
“我们回去吧。”
回到帐篷里,阿娜已经煮好了奶茶,做好了手扒饭,放在桌上,齐隆浩把司徒薇带到桌边,相对而坐,司徒薇将一只银勺,一把银叉递给他。
齐隆浩拿起银叉,先叉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很好吃。”
司徒薇也慢慢地吃着饭。
“待会儿,我想去父亲那里,陪他说会儿话。”
“好。”司徒薇点头。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想跟父亲提一提,封你为王妃。”
司徒薇放下了叉子,拿起绢帕擦擦唇角。
“这件事,可以不急。”
“你是觉得,会有问题吗?”
“殿下还是先办自己的大事吧。”
“我的事要紧,你的事,也不能缓。”齐隆浩默了一瞬,才道,“难道,你就不想做我的王妃,堂堂正正地陪我一辈子吗?”
司徒薇秀气的眉毛微微挑起,最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齐隆浩便去了金帐,见齐元凯也已经吃过了饭,正靠在虎皮椅上休息。
齐隆浩近前行礼,然后退立一旁,不言亦不语。
“大汗。”云尹踏前一步,轻声唤道,“五殿下来了。”
“浩儿来了。”齐元凯这才睁开眼,“快坐。”
借着帐中烛火的光,齐元凯静静地打量着自己这个儿子,他鼻梁挺直,双眼炯亮,眉宇之间隐着一团正气。
确实是个标致的孩子。
“你是个好孩子,协助你的兄长,去开创一番事业吧,不管有任何的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们。”
“谢父汗。”
齐元凯点头:“听说,你打算创立一套文字系统?”
“是的,父汗。”
“有眉目了吗?”
“有一点。”
“西番人向来接受文化比较少,行事鲁莽粗俗,普及文字的过程中或许会遇到困难,你要尽力克服。”
“是,父汗。”
“现在,我已经将权力完全交给你的二哥,要做什么事,你们兄弟俩商量着办。”
“是,父汗。”
齐元凯最后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孩儿有一个请求。”
“你说。”
“孩儿想册封阿薇为王妃。”
“封妃?”齐元凯双眸微微一凝,“是她说的,还是你的意思?”
“是孩儿的意思。”
齐元凯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句地道:“你可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孩儿明白。”
“对于每个西番贵族而言,姬妾可以有很多,但是王妃,却只有一个,倘若你册封司徒薇为妃,除非她死,否则,你便失去了联姻的资格。”
“孩儿知道。”
“更有可能,她会成为你……前进路上的阻碍。”
“孩儿无所谓。”
“你既然这般说了,为父也没有什么话,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谢父汗。”
齐隆浩抬起右手放在胸前,弯腰鞠了个躬,然后退了出去。
他的步履很平稳,不见半丝慌乱,镇定,从容。
司徒薇依在帐门前,等着他回来。
只淡淡看了他的脸,司徒薇便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但是她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而是觉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携着齐隆浩走进帐内,司徒薇脱掉他的外袍挂在木架子上,然后替他掸去身上的尘土。
她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地细致,平静。
“父汗答应了。”
“嗯。”
“你似乎,并不觉得吃惊?”
“我想要的,只是跟你在一起。”
齐隆浩抬头看她一眼,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是你新编出来的法典?”齐隆洪端着杯热茶,慢慢地翻看着桌上的书本。
“嗯。”
“可惜,我太多都看不懂。”
“西番文字刚刚创立,还未普及,不懂不奇怪。”
“那你解释给我听。”
齐隆浩捧起法典,逐句逐条开始解释,齐隆洪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但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这小子的胆量也太大了。
倘若是按照新法典,贵族们的权宜几乎被全部剥夺,倘若如此,贵族们会愿意?如果贵族们不愿意,那么这部法典形同废纸。
只是,他现在需要齐隆浩的支持,是以明知道新法不通,也不便指出,反而表情异常平静地听完。
“完了?”
“完了。”
“很好,很好。”齐隆洪嘴上敷衍,“五弟果然是大手笔,西番再无第二,这样,法典留在我这儿,我再研读研读。”
“是。”齐隆浩行了个礼,转身默默地走出去。
齐隆洪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自己这个五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此热衷于什么创立文字,编撰法典,而完全不顾眼下西番的现实——所有贵族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既得利益,有谁去管那个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法典?自己这个五弟,就是脑子一根筋,剃头挑子一边热。
但他不打击他,因为他暂时也需要这样一个人,替他办事,替他巩固权力。
“大殿下,如今一切已经倾向于二殿下那边,难道您就坐视不理吗?”
齐隆液“滋”地喝了一口酒,双眼亮亮地盯着桌上的弯刀。
弯刀出鞘,必饮人血。
“我真不明白,在这个西番草原上,一向都是凭武力说话,为什么老汗王突然想着要变什么法?不是脑子进水,那是什么?”
齐隆液仍然在喝酒。
下属看了他一眼,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
“大殿下?”
“你就不能消停点吗?”齐隆液低声喝道。
对方顿时闭嘴。
齐隆液蓦地站起身来,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失去权势,甚至在想,当初那一刻自己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向父汗要过金印,只是,他想要,父汗就一定会给吗?
现在好了,西番的权势竟然被两个完全不如他的人给把持,齐隆浩?什么东西,连嘴上的毛都还没有长全,竟然就想掌控整个西番,还搞什么变法?
什么是法?在这个地方,武力就是法,武力就是所有的一切!武力可以夺取江山!
变法?
哼,他还是旁观着吧。
新法虽然编写好了,但要在整个西番施行,显然是异常困难的,首先,西番人都不识字,从前种种律令皆是口宣,故此操作起来十分困难又麻烦。
再次,纵然现在教西番人识字,要想等大部分人都认得字,那要什么时候?
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齐隆浩看着案头的白纸——如果想在西番推行律令,首先要让所有人习得西番文字,若想让所有人习得西番文字,得先让一些人懂得,然后再去传授。
可现在对所有西番人而言更为急切的,却是最起码的饱暖问题,他们连饭都吃不饱,连自己的牛羊和帐篷都没有,还要时刻受着贵族们的恐吓,哪里有精神去学什么文化呢?
齐隆浩觉得,自己现在陷入了重重的矛盾之中,感觉异常地困难,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第二卷 生死相依 第三十一章 心结
我该怎么办?
齐隆浩感觉自己头顶像是悬着一柄亮闪闪的利剑,随时都会刺落下来,又像是被一只手掐住脖子,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那种让人发疯的痛苦,和绝望。
他双手紧紧地攥着一张纸,尖锐的指甲洞穿破薄薄的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