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旧日的情份叫人厌倦:青春的魅力 (2)
有时候,在路上,她见到有男人在干活——拿着扁嘴锄的爱尔兰人,要把一大堆一大堆煤炭铲走的运煤工人,忙着干力气活的美国人——这些激起了她的种种幻想。做苦工,如今她不必再干了,却仿佛变得比她干的时候更加苦了。她透过了一阵幻想的迷雾看到了——透过了富于诗情的那惨淡的暮霭看到了她那年老的父亲,身上穿着磨坊工人沾满麦粉的服装,有时会回到她的记忆中来。那是窗外一张张脸触动了她的记忆。一位鞋匠,钉完了当天最后一颗钉,透过地下室一面小小的窗口,可以看到熔铁炉旁一个鼓风炉工人;透过另一家的高处窗口,可以看到一个脱去上衣卷起了袖子的工人在干活。这些景象把她拉回到磨坊年月种种情景的幻想中去。她为此而感到悲哀,尽管很少说出来。她的同情永远属于劳苦的下层社会,她是刚从里面跳了出来的,她对它最为了解。
尽管赫斯特渥特对这些并不了解,其实他所接触的,正是感情如此温柔而优美的人。这一层他并不清楚,可是毕竟正是她身上的这一点吸引住了他。他从没有想到要对自己的爱慕之情进行分析。只要她的眼睛里含情脉脉,她举止里透露着娇柔,思想里洋溢着善良和希望,这就够了。他亲近这枝百合花,它的柔顺之美与芳香是从水底深处吸来的,而这水深处却是他从来没有泅入过的。它是从水底肥沃的泥土里吸来的,而这水底肥沃的泥土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他亲近它,只是因为它柔顺而鲜嫩。它叫他的感情变得轻快。它叫清晨变得有了意义。
从物质生活来说,她有了很大的改进。她的窘迫已经过去了,倘若说还保留一些,那也只是留下了一点儿有趣的痕迹,跟完美的风度一样讨人喜欢。她那双小巧玲珑的高跟鞋子刚好合脚。对于花边和颈饰这些小玩意儿,她最为内行,这些大大地增加了她的女性之美。她的身段发育得好,已经出落得丰满动人了。
有一天早上,赫斯特渥特写信给她,要她到蒙罗街杰弗逊公园与他相会。他认为,再去看望她,即使是杜洛埃在家也是不妥当的。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他到了那美丽的小公园,在小径旁一丛紫丁香的绿荫下找到一张粗制的长椅。在一年的这个季节,春天繁华如锦的风光还未完全消失。在附近小小的池塘边,几个穿得整洁的孩子在放白色的帆布船。在塔影之下,一位制服纽扣闪闪发光的警察,双臂叉在胸前,警棍在腰带下,正在那里休息。草坪上有一位年老的园丁,手拿一把修剪树木的剪子,照管着几丛灌木。头顶上初夏澄沏的天空,一片闪闪发亮的绿荫丛中,忙忙碌碌的麻雀跳跃着,吱吱喳喳地叫着。
那天早上,赫斯特渥特走出家门时,像往常一样,心里很懊恼。到了铺子里,闲着没事,也毋须写什么。到这里来时,他心里轻松,把厌烦的事搁在一边。眼下,在阴凉的绿叶丛中,他以情人惯常的幻想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他听到附近街上车子轧轧走过,不过声响离得远,只是低声传到耳边。市里的喧闹声只是依稀地传来,偶尔响起的钟声听来像音乐一般。他做起了寻求欢乐的新的幻梦。这和他眼下有固定职位的情况并不相干。他在幻想中回忆起了当年的赫斯特渥特,既未结婚,也还没有固定在一个牢牢靠靠的位置上。他回忆起当年怎样伺候姑娘们——怎样跳舞,伴送她们回家,在她们门口流连忘返。真是但愿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而此时此刻,景色如此宜人,他感觉到仿佛自己是一个完全自由自在的人。
到两点钟,嘉莉沿着小路轻盈地朝他走来,脸如玫瑰般艳丽新鲜。她配合这个季节,新近戴了一顶水手式帽子,飘着挺漂亮的白点蓝绸带。裙子是鲜蓝色的,配上了短罩衫,白底细青条——细得像发丝一般。一双棕色皮鞋偶尔在裙子下露出来。手套拿在手里。
赫斯特渥特高兴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最亲爱的,你来啦。”他热切地说,一边站起身来,握住了她的手。
“当然啦,”她微笑着说,“你以为我会不来么?”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
他望着她因一路赶来而汗盈盈的前额,接着取出一条柔软的透着香味的丝绸手帕在脸上这里擦一下,那里抹一下。
“好,”他深情地说,“你一切安好。”
这样又在一起亲近,他们很快乐——又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后来,一阵又一阵的欢乐热情稍稍平静一点以后,他说:
“查理什么时候再出门去?”
“不知道,”她回答说,“他说眼下铺子里还有点事儿得办。”
赫斯特渥特神情严肃,沉思起来。隔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
“出去吧,离开他。”
他转眼望着小船上的男孩子们,仿佛刚才那样的要求是无足轻重的事似的。
“我们往哪里去。”她问道。她的神情与他的相仿。她把手套卷来卷去,眼睛望着身边一株树上。
“你要到哪里去呢?”他问道。
听他说话的口气,她感到仿佛她必须表示不愿意在本地居留。
“我们不能呆在芝加哥。”她回答说。
他没有料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心思——没有料想到会提出离开本地的话。
“为什么不能?”他温存地问。
“哦,因为,”她说,“因为我不愿意嘛。”
他听了这话,对其含意所在,感觉还是很迟钝。听起来还不严重嘛,问题还毋须马上解决。
“那我得放弃我的位置啦。”他说。
按照他说话的口气,仿佛这事不必十分重视似的。嘉莉一边欣赏当前的美景,一边想了一想。
“我不喜欢呆在芝加哥,还有他在这里。”她说。这是指的杜洛埃。
“这里是一个大城市,最亲爱的,”赫斯特渥特回答说,“搬到南区去,就如同搬到了一个国家的另一个区域去。”
他把这个地段定作为目标。
“反正,”嘉莉说,“只要有他在这里,我就不愿意结婚。我可不愿意私奔。”
结婚的话使赫斯特渥特听了一怔。他明白了,这正是她的想法——他感觉到,这可不是容易对付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可以私下再结一次婚,这个念头使他一筹莫展的思路开朗了一会儿。可他怎么也想不出,将来会是怎样一个结局。除了能得到她的情意,他实在看不出他会有什么前途。他又看了她一眼,心想,她可真是个美人儿。只要她能爱他,管它会有什么纠葛!由于她的反对意见,她在他眼里的价值就更高了。值得为她而争夺,这就是一切。跟轻易委身的女人相比,多么不一样!对那类女人,他心里觉得不屑一顾。
“他什么时候出门你不知道?”赫斯特渥特静静地问道。
她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
“你可是个主意打定了的小姑娘,不是么?”他隔了一会儿说,一面直望着她的眼睛。
她一听到这话,只觉得一股柔情扫过她的全身。他能如此爱慕她——像他这么个人能对她如此一往情深,这可是值得骄傲啊。
“不,”她羞怯地说,“不过,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再一次双手叉在胸前,越过草坪,朝街上望着。
“我愿,”他凄然地说,“你到我身边来。我可不希望这样离开你。老等有什么好?你也不会更幸福些,不是么?”
“更幸福些?”她温柔地嚷了起来,“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
“我们就是这么个情况,”他以同样的口气接着说,“把我们的日子白白浪费掉。如果你不幸福,你以为我会幸福么?多半时间里,我只是坐下来,给你写信。你听我说,嘉莉,”他嚷道,一边提高嗓子,突然加强语气,眼睛直盯住了她的眼睛,“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这就是一切。啊,”他这样结束他的话,一边把他白白的手掌摊开来,表示实在走投无路的神情,“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把一切听凭她决定的呼声打动了嘉莉的心。这有名无实的重担触动了女人的心弦。
“你能不能再等一会儿?”她柔声地说,“我试试看了解一下他什么时候走。”
“这有什么用?”他问道,这是坚持他原来那个调子。
“嗯,也许我们安排出一个办法来。”
她其实并没有能比先前看得更清楚些,不过,她正在跨入女人出于同情心而愿意顺从的心理状态。
可赫斯特渥特对这个并不懂得。他正心想,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怎样能打动她的心把杜洛埃抛掉。他心想,不知道她对他的情意能叫她做到什么个程度。他思量着一个什么问题好叫她表白她自己的心意。
最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试探性的主意,这类主意往往把我们自己的愿望掩饰起来,同时好让自己能了解别人给我们造成什么样的困难,以便找到一条出路。这个主意仿佛跟他这方面的意图丝毫没有关系,也并未认真思考过,而只是随便说说的。
“嘉莉,”他说,一边盯住了她的脸,装做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他对此并无实感,“假如设想,我下周或者本周,为这件事来找你——或者说,今晚上——来对你说,我非出去不可了——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而且是一去不复返了——那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他的情人对他报以无限深情的一瞥,他的那句话还没有从他口里说出来以前,她的回答便已经准备好了。
“会的。”她说。
“你不会再争,或者说,再想法子?”
“不,如果你不能等。”
他看到她对他是当真的,他便微笑起来。他还想,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旅游一两个星期。他本想对她说,他那是开玩笑对她说的,因而不妨把那甜蜜的一本正经的念头抛到一边去。不过,刚才那么一说,效果太叫人高兴了。他便什么也没有说。
“假定我们在这里并没有结婚的时间呢?”他接着说。这是他在刚说过以后临时又抓到了一个念头才这么说的。
“如果我们一到旅途终了的地方就结婚,那也行。”
“我是当真的。”他说。
“好的。”
如今对他来说,这个早晨似乎格外光明。他心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一个念头的。这固然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这是何等聪明的念头啊。他不禁微笑起来。这表明了她是多么爱他啊。如今在他心里是一点儿疑惑也没有了。他会找到一个办法赢得她的。
“好,”他以开玩笑的口气说,“这几天内,我会在一个傍晚时间来找你。”说着就笑出了声。
“不过我不会跟你住在一起,除非你跟我结婚。”嘉莉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会这样要求的。”他温存地说,握住了她的手。
她如今是无比地快乐,因为她明白了。一想到他会这样搭救她,她就更爱他了。至于他呢,必须结婚这一个条例他可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正在想着,如此的情意表明,他最终的幸福是不可能有什么障碍了。
“让我们散一会儿步。”他高高兴兴地说,一边站起身来,打量着这可爱的公园的种种景色。
“好吧。”嘉莉说。
他们打那个爱尔兰人身边走过,他正以羡慕的眼光从后边望着他们。
“多好的一对,”他自言自语,“他们准定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