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仙境一小时:隐隐约约觉察到的呼声 (1)
大幕终于要拉开了。所有化装细节都已完成。乐队指挥拿起指挥棒示意地轻轻敲一下乐谱架,乐队开始奏起柔和的拉幕序曲。赫斯特渥特停止了谈话,和杜洛埃以及他的朋友沙卡?莫里逊进了包厢。
“啊,让我们看看这位小姑娘表演得怎么样。”他跟杜洛埃说,声音低得谁也听不到。
在舞台上,六个角色已经在开头的客厅一场上场了。杜洛埃和赫斯特渥特一眼就看出,嘉莉不在里面,便继续低声谈他们的。摩根太太,霍格伦太太,和代替邦贝格先生一角的演员是这一场的主要角色。那位职业演员,名叫巴顿的,除了自以为是以外,没有别的什么长处,但在眼下这个时刻,这倒是显然很需要的。演珍珠的摩根太太吓得身子僵僵的,霍格伦太太喉咙沙哑。全班人马演得毫无生气,除了只是念念台词以外,就什么都说不上。戏失败得这么惨,结果是场上情绪不安,只是因为观众一片好心,但愿能演好,没有挑剔,才没有把遗憾的心情形之于色。
赫斯特渥特全然无动于衷。他早已预料到这场演出不值得什么。他所关心的只是忍耐一下,以便最后有个借口,并且献一下花,如此而已。
不过,第一阵恐慌感过去以后,演员们总算免于垮台。他们毫无生气地演下去,几乎把所有应该表现出来的表情都抛到了九宵云外,戏演得沉闷到了极点,到这时嘉莉才出场。
只消看一眼,赫斯特渥特和杜洛埃就全都明白她同样演得缺乏生气。她迈过舞台,有气无力地说:
“你啊,先生,我们从八点钟起就在找你了。”但是念得没有光彩,声音又那么微弱,真是糟糕。
“她害怕了。”杜洛埃低声对赫斯特渥特说。
经理没有回答。
她这时候念了一行台词,这原本是很有趣的话:
“啊,这等于说我类似救命仙丹嘛。”
可是,台词念得太平板,念得死气沉沉。杜洛埃局促不安。赫斯特渥特兀然不动。
在另一处,萝拉要站起身来,预感到灾难快临头了,悲伤地说:
“我但愿你没有说这个话,珍珠。你知道老话说得好:‘错把姑娘叫太太。’”
表演缺乏感情,就弄得很尴尬。嘉莉根本没有掌握住角色。她仿佛是在睡梦中说话。看样子,她肯定将一败涂地。她比摩根太太还要来得糟。摩根太太如今多少已经镇静了些,至少能把台词念清楚。杜洛埃不看台上,转而看观念。观众默默无声,自然是但愿局面能够好转。赫斯特渥特盯住了嘉莉,仿佛希望能对她进行催眠术,把戏演得好些。他朝她那个方向倾注着决心。他替她难过。
几分钟以后,轮到她看到一封由那个奇怪的流氓送来的信了。观众刚刚因为听了一场谈话引起了点兴趣。谈话是由业余演员和一个名叫斯诺基的演员俩人之间进行的。演斯诺基的是一位矮小个子的美国人,一个带点儿疯疯癫癫的独臂士兵,如今给人家送送信,维持个生活,倒确实表现出了些幽默感。他以藐视一切的气概,吼叫着他的台词,而别人却对这段幽默无动于衷,从而形成可笑的局面。可是如今他已下台,剧情回到了悲伤的场面,由嘉莉担任主要的角色。她还没有镇定过来。在她和闯进来的流氓这整整一场戏中,她始终不知所措,观众简直难以忍受,到后来,她终于退场,可叫观众喘了一口气。
“她太紧张了。”杜洛埃说,一边也感到自己说话分量太轻,是在撒谎:
“最好到后台去,跟她叮嘱一下。”
杜洛埃乐于干任何事,使得局面好转。他硬是挤到了边门口,表示友好的看门人让他走了进去。嘉莉正站在舞台边厢,有气无力地等待着上场的提示,浑身有气无力。
“听我说,嘉莉,”他说,一边望着她,“你千万不能慌。打起精神来。外边这些家伙算得上什么东西。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嘉莉说,“仿佛就是演不来。”
不过,推销员能来,她是感激的。她发现全班人马都这么紧张,她自己也就失去了勇气。
“来,”杜洛埃说,“打起精神来。你怕什么?出场演下去,把它演好。你担什么心?”
在推销员感染的充满活力的情绪鼓舞之下,嘉莉多少恢复了点儿生气。
“我可真演得那么糟么?”
“一点儿也不。你需要的只是精神一些。就像你给我表现的那样。就像前一晚上那样,把头这么往上一抬。”
嘉莉想起了他在房间里那一次成功的表演。她尽力去设想自己是能演的。
“下面是什么?”他说,一边看着她一直在研究的台词。
“嗯,是雷伊和我的那一场,我拒绝了他。”
“好,务必演得生动些,”推销员说,“加把劲,这是要害所在。要演得仿佛自己满不在乎。”
“麦顿达小姐,该轮到你了。”提词人说。
“哦,天啊!”嘉莉说。
“啊,你一怕就呆了,”杜洛埃说,“来,打起精神来。我就在这儿望着你。”
“真的?”嘉莉说。
“是啊,好,演下去。不用怕。”
提词人招呼她了。
她出场了,还是像原来那么心虚,可是突然之间,精神恢复了些。她想到有杜洛埃在望着呢。
“雷伊,”她温柔地说,声调比前一回来得镇静多了。正是这一场在排演时导演认为满意。
“她自然一些了。”赫斯特渥特心里想。
她并没有能像排练时那般演出,不过演得好些了。至少观众看了不感觉到反感了。全场人马的进步使得观众不致光注意着她。他们颇有所改进,如今戏仿佛演得过得去了,至少在不是太难于对付的部分是如此。
嘉莉兴奋而有点儿紧张地下场。
“嗯,”她望着他说,“是不是好了些?”
“嗯,我看是的。就这样演。演得要有生气。你比上一场好上十倍了。去,上去,演得激昂些。要感动那些观众。”
“真是好了些么?”
“好些,我看是的。下面是什么?”
“舞厅一场。”
“啊,你准能演好。”他说。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说。
“啊,女人啊,”他叫了起来,“你是为了我演出的啊!好,现在上台去,演好。你会觉得好玩的。就像在房间里那么演。要是你能那样演,我包你演得很成功。啊,你猜怎么着?你能行。”
推销员往往由于热情和善意而说话言过其实。不过他确实认为嘉莉会把这特定的一场演得很好,他希望她能在大众面前重演一次。只是由于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他兴奋得什么似的。
时间一到,他卓有成效地给嘉莉鼓劲。他设法让她自己觉得演得很好。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当初那种热切愿望的忧伤又涌上了她的心头,等到情节展开,她的感受便高涨起来。
“我看我能行的。”
“当然你能行。好,演下去,表演一手。”
在舞台上,凡顿太太正在恶毒地暗示着萝拉。
嘉莉在听着,感染到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她鼻子轻轻地一嗤。
“这就是说,”那位职业演员扮演雷伊,这时说道,“社会是一个可怕的为侮辱报仇雪恨的人。你听说过西伯利亚野狼的故事么?要是狼群里有一只因为衰弱而倒下来,别的野狼就把它吞吃掉。这样的比喻听起来不雅,不过社会有狼的成分。萝拉对此装模作样,加以嘲笑。本来尽只是装模作样的社会,对这样的嘲笑是极端反感的。”
一听到她舞台上的名字,嘉莉为之一惊。她开始感到情况的辛酸。被抛弃者的感受侵袭了她的心头。她呆在舞台侧面的边上,思绪奔腾。除了热血在沸腾以外,她简直什么都听不到了。
“来,姑娘们,”凡顿太太庄严地说,“让我们照看好我们自己的东西。有这样的惯偷进来了,就什么都不安全了。”
“上场,”紧靠在她边上的提词人说,不过她没有听到。她由于灵感的触动,正以颇具风度的姿态往前走动。只见在观众面前出现的是一位美丽、骄傲的姑娘,随着剧情的发展,社会上一群野狼讥讽她,抛弃她,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呼救无门的人。
赫斯特渥特眯着眼睛。他受到了感染。嘉莉的真挚表情已经打动了大厅里所有的观众。能融化这世界的那股热情的魔力正在发生作用。
与此同时,原来散漫的注意力给吸住了,原来游离的感情给集中起来了。
“雷伊!雷伊!你为什么不回到她身边去?”这是珍珠的呼喊。
每一只眼睛都盯住了嘉莉,她还是那么骄傲,那么蔑视一切。她到哪里,他们也跟到哪里。他们的眼睛紧跟着她的眼睛。
扮演珍珠的摩根太太朝她走来。
“让我们回家去吧,”她说。
“不,”嘉莉说。她的声音第一次表现出了那撕人心肺的素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要跟他呆在一起!”
她把一只含着谴责意味的手直指着她的情人。接着,以极端的朴素抒发了深沉的哀怨,具有震憾人心的力量:“他不会再受苦了。”
赫斯特渥特体会到。他见到的是特别高超的艺术。大幕降下时,观念掌声雷动,而这正是为了嘉莉,因此,他的体会就加深了一层。他心想,她真美。她所取得的成就,比之他那个圈子里要高出一级。一想到她是属于他的,心里觉得甜滋滋的。
“精彩。”他说,然后一阵激动,便站起身来,走到了舞台的门口。
他见到嘉莉的时候,她还和杜洛埃在一起。他对她的情意说不定。她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和感情,几乎使他激动得晕头转向。按照他的心意是但愿能怀着无边的深情,把一个情人的赞美诉说个没完没了。不过杜洛埃也在这里,他也洋溢着情怀。而且他比赫斯特渥特还要来得沉醉。至少,按照事情的性质来说,杜洛埃的热情表现得更加鲜明。
“啊,啊,”杜洛埃说,“你演得好极了。这简直是了不起。我知道你准行。哦,你可真是小小的可爱的人儿!”
嘉莉眼睛里闪烁着成功的光芒。
“我演得还好么?”
“还好吗?我看是好得很。你没有听见一片掌声么?”
就在此时此刻,还仿佛有隐隐约约的掌声。
“我想我是抓住了点儿什么——我自己感觉得到的。”
说到这里,赫斯特渥特走了过来。他出于本能感觉到了杜洛埃身上的变化。他明白,推销员和嘉莉亲近,胸中涌起了嫉妒之心。在一刹那间,他责怪是自己把他打发到后台来的。他还恨他是个闯入者。他实在难以把自己硬拉到那么一个水平,只以一个朋友的身分来向嘉莉表示祝贺。可是,他终于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控制住了,而这可真是一个胜利。他的眼睛几乎跳动着他惯常的机智的眼神。
“我想,”他说道,一边望着嘉莉,“我该过来告诉你,你演得多么精彩,杜洛埃太太。太叫人喜欢了。”
嘉莉心领神会,回答说:
“哦,谢谢你。”
“我正在对她说,”杜洛埃插进来说道。他如今是因为她是他的人而高兴得什么似的,“对她说,她演得很精彩。”
“确实如此。”赫斯特渥特说,一边转过身来,眼睛望着嘉莉,而她呢,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言外之意。
嘉莉喜气洋洋地笑了起来。
“要是你在戏的其它部分都演得这么好,你会叫我们把你看成天生的一个女演员。”
嘉莉又微微一笑。她体会到赫斯特渥特处境的敏感性,但愿能单独和他在一起,不过她并不了解杜洛埃身上的变化。赫斯特渥特发现自己如此压抑,难以说出话来,加上每时每刻对杜洛埃的在场心怀妒忌,只好装出一个浮士德的风度(这里指浮士德仪表温文尔雅而心怀奸诈。这只是对浮士德的一种解释。对浮士德有多种解释。——译者)一鞠躬走开去。出去以后,他妒忌得咬牙切齿。
“混蛋!”他说,“难道他非要老是挡道么?”他回到包厢时心情抑郁,光思量着处境的不幸,连谈话也没有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