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每况愈下:渺茫的机会 (1)
万斯一家在圣诞节就回到了纽约,他们可并没有忘掉嘉莉,不过他们,也可以说是万斯太太,并没有来看望过嘉莉,原因很简单,嘉莉从没有把地址通知他们。按照她那个脾性,当她还住在第七十八条街上的时候,她还是和万斯太太通信的,在她不得不迁往第十三条街时,她深怕对方会看作她境况不佳,她便考虑到怎样可以不必通知人家地址。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便无可奈何地根本放弃了和这位朋友通信的机会。万斯太太对这种难以理解的沉默颇为不解,心想一定是嘉莉离开了本市,后来终于认为无法和她联系了。有一天,她上街买东西,在第十四条街上突然遇见了嘉莉,就大为诧异。嘉莉也是上街买东西的。
“啊,惠勒太太,”万斯太太说,一边对嘉莉瞥了一眼,打量了一番,“你到哪儿去了?怎么不来看看我?我一直在猜想,不知道你是怎么样了。说实在话,我——”
“见到你好高兴,”嘉莉说,一面高兴,一面又感到局促不安。偏偏这个时候遇见万斯太太,“嗯,我就住在这里市中心区。我一直想来看你呢。你眼下住在哪里?”
“在第五十八条街上,”万斯太太说,“就在第七条街过去——218号。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我要来的,”嘉莉说,“实实在在一直想来。我知道我也应该来。说来叫人害羞,不过你也知道——”
“你的门牌号码呢?”万斯太太说。
“第十三条街,”嘉莉无可奈何地说,“西122号。”
“哦,”万斯太太说,“根本就在这里附近,不是么?”
“是的,”嘉莉说,“务必请什么时候来看看我。”
“好的,你可是个大好人,”万斯太太笑着说,一边注意到嘉莉外表上多少有点儿变化。“地址也如此,”她心里这样想,“他们一定是很艰难吧。”
她还是很喜欢嘉莉的,要提携她。
“跟我一起进去一分钟。”她大声说,一边转身走进了一家店铺。
嘉莉回到家里,只见赫斯特渥特像往常一样,还在看报。他对他自己的处境仿佛无动于衷似的。胡子也已经有四天没有刮了。
“哦,”嘉莉心想,“要是她来这儿,看到了他呢?”
她非常凄苦地摇摇头。她的境况仿佛是再也无法忍受了。
在走投无路之余,她在吃饭时问道:
“从那家批发店那里你得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他说,“他们不需要一个缺乏经验的人。”
嘉莉把这个话题放在一边,觉得无法再说些什么。
“我今天下午遇见了万斯太太。”她隔了一会儿说。
“是么,唉?”他回答说。
“他们眼下回到纽约来了,”嘉莉接着说,“她看起来挺好。”
“嗯,她做得到,只要他能供得起,”赫斯特渥特回答说,“他有个好差使嘛。”
赫斯特渥特正在看报。他没有能看到嘉莉对他投来的那个无限忧愁与不满的眼色。
“她说她想什么时候来看望我们。”
“她躲了好久没有来,不是么?”赫斯特渥特带着讥讽的口气说。
这个女人在花钱多这一点上可并不中他的意。
“哦,这我不知道,”嘉莉说。这个人的态度叫她感到气愤,“也许我还不要她来呢。”
“她太喜欢快活了,”赫斯特渥特特意味深长地说,“谁也跟不上她的步子,除非富有钱财。”
“万斯先生仿佛日子还不紧。”
“也许眼下他还不紧,”赫斯特渥特固执地回答说,心中很明白是何所指,“不过,他的日子还早呢。将来会怎么样,你无法知道,他也可能和其他人一样下坡的。”
此人的态度相当恶毒。他的眼睛斜视着一些运气好的人,但愿人家垮台。至于他自己的情况,那是另一回事——不在讨论之列。
这是他旧日那种太过自信和喜欢自作主张所遗留下来的痕迹。坐在家里,读着他人的一些事情,他这一种自作主张、一味固执的老毛病就有时会发作。忘掉了自己马路上奔波的劳累和寻觅职业的屈辱,他有的时候会竖起耳朵来。他仿佛是在说:
“我还能行。我还没有垮。只要我使劲抓住,会有好多事朝我这边走来。”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态他有时候会打扮起来,出去刮个胡子,套上手套,兴冲冲地冲出门外。倒也不是有什么确定的目的,而是更像晴雨表上忽高忽低的变化,只是觉得眼下正是出去干些什么的好时光。
在这类情况下,他的钱也就跟他一起出了门。市中心区有几家打扑克的赌台是他所熟悉的。市中心区以及市政厅附近几家酒店他有几个熟人。见见他们,友好地聊聊家常,这也是调剂调剂生活嘛。讲到打扑克,他曾经一度打得非常好。好多次打了玩玩,就赢了一百多块钱,在那个时候,这只不过是给打牌增加一点兴趣罢了——并非全是为此目的。眼下,他想到了玩玩扑克。
“也许我能赢它个几百块钱。我还并不生疏嘛。”
说实在的,这样的念头在他实际动手以前早已想过好几回了。
他第一个去的扑克赌台是西街的一家酒店里,离渡口不远。他以前来过这里。有几张赌台在赌。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拿每次下的赌注来说,赌局输赢的数目是颇为可观的。
“给我发一份牌。”重新洗牌时他这么说。他拖出了一张椅子,仔细研究自己的牌。赌徒们对他默默地打量了一番,不露声色,可又锋利无比。
开头他运气差点劲。发到的牌既无顺子,又无对子,是一副杂牌。要进牌了。
“我不要。”他说。
凭这副牌,他宁愿把他的底注输掉的。打下去,后来还是打赢了,临走时赢了几块钱。
第二天下午,他又去了,既是为了消遣,又是为了赢钱。拿到一副“三条”,他坚持打了下去,结果输了。坐在桌子对面的是一个好手,是生性好斗的爱尔兰少年,也是赌台所在的塔梅尼区一个政客。此人的韧劲叫赫斯特渥特颇为吃惊。他下赌注时从从容容。赫斯特渥特开始怀疑起来了,不过还是要保持镇静,或者自以为保持镇静,想当年,他就是靠了这个在赌台上叫他心理上的手下败将上当的。这些人仿佛只研究人家不论多么微妙的心理与情绪状况,而不是凭外在的证据行事的。他压不住自己的一个胆怯的念头,那就是此人手里有好牌,而且会坚持到最后,必要时,他会甚至于把最后一块钱压上去。可是他仍然盼望能赢——他手里的牌棒透了。干吗不加它个五块钱?
“我加你三块钱。”那个年轻人说。
“加五块。”赫斯特渥特说,一边推出筹码来。
“再加吧。”少年说,一边推出一小把小红筹码。
“再给我些筹码。”赫斯特渥特对管事的说,一边拿出一张钞票。
那个年轻的对手脸上露出狞笑。筹码拿来后,赫斯特渥特加了上去。
“再加五块。”少年说。
赫斯特渥特额头上都是潮滋滋的了。他眼下是下得很大了——对他来说很大了。他那笔宝贝的钱,已经有六十大洋加了上去。平日里他可不是什么胆小鬼,不过,一想到会输掉这么多,不免叫他软了下来。最后他终于屈服了。他不敢再信赖自己手里的好牌了。
“我看你。”他说。
“三条对子!”年轻人说,一边把牌摊了开来。
赫斯特渥特的手垂了下来。
“我以为我抓住了你。”他有气无力地说。
那个年轻人把筹码收齐了,赫斯特渥特离开了赌台,在楼梯上收住了脚步,算了算剩下的钱。
“三百四十块大洋。”他说。
这么一输,加上平日的支出,去掉不少了。
回到了家里,他打定主意,从此不赌了。
嘉莉想起了万斯太太答应要来看望的话,就再一次婉转地表示了异议。这是指有关赫斯特渥特仪表的事。正是在这同一天,他一回到家里,就把衣服脱下,换上了坐着穿的那套破旧的衣服。
“为什么你总是要穿上这些旧衣服啊?”嘉莉这么问道。
“在这里穿上我那套好的衣服管什么用?”他问道。
“嗯,我看你会觉得舒服些。”然后,她又加了这句话,“说不定有人会来。”
“谁?”他说。
“嗯,万斯太太。”嘉莉说。
“她毋需来看我。”他绷着脸说。
如此不能自尊自重,几乎叫嘉莉对他恨恨的。
“哦,”她心想,“他坐在那儿。还说:‘她毋需来看我。’我还以为他应该懂得点羞耻啊。”
事情的惨痛因为万斯太太真的来看望而雪上加了霜。这是万斯太太照例出街买东西的那一回发生的事。她朝这家普普通通的房子走过来,敲了敲嘉莉家的门。叫嘉莉后来更加难受的是她恰好不在家。赫斯特渥特开的门,还以为可能是嘉莉敲门。这一下啊,可真是大吃了一惊。他在自己的心头再一次听到了他那早已消失的年轻自豪的声音。
“啊,”他真是口吃起来了,“你好?”
“你好,”万斯太太说,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那慌乱不堪的神情她马上觉察到了。他不知道该不该邀请她进来。
“你妻子在家么?”她问道。
“不,”他说,“嘉莉出去了;不过,请进来吧。她一会儿就回来。”
“不——”万斯太太说,她意识到了这变化了的一切,“我委实急急忙忙的。我原想跑过来看一看,不过我不能停留。请告诉你妻子,务必请她过来玩玩。”
“我会的,”赫斯特渥特说,一边往后退了一步,见她走了,心里觉得一宽。他感到非常羞愧,后来坐在摇椅里时没精打采地叉着双手,心里在思量着。
嘉莉从别的一个方向走回家来,仿佛觉得像是看到万斯太太的影子正在走开。她睁开了眼睛张望,不过还是无法肯定。
“刚才有什么人来过么?”她问赫斯特渥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