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精神觉醒了:重寻生活之门
后来又过了些时候,很快只剩最后的五十块大洋了,这是毋庸多说的。原来的七百块钱,经他这么摆弄,就只能供他们拖到六月份,快到最后一百块钱时,他开始觉得大祸要临头了。
“我真不明白,”有一天,他以买肉这样的小笔开支为借口这么说,“为了生活,我们仿佛得花很多的钱啊。”
“据我看,”嘉莉说,“我们并没有花得很多。”
“我的钱差不多要花光了,”他说,“我还不知道钱是花到哪里去的。”
“全部的七百块钱么?”嘉莉问道。
“只剩下一百块钱啦。”
他显得如此闷闷不乐,可把她给吓坏了。她开始体会到她自己一直在游移不定。这是她始终有的一种感觉。
“嗯,乔治,”她大声地说,“为什么你不出去找点儿什么事干干。你是能找到的。”
“我找过了,”他说,“你无法硬叫人家给你一个位置啊。”
她有气无力地凝视着他,并且说:“那么,你看你怎么办?一百块钱维持不了多久啊。”
“我也不知道,”他说,“除了寻找以外我也没有什么可做。”
嘉莉一听到他认真说的这句话可慌了神。她如此苦思焦虑了起来。她已经常想到过要把舞台作为一座大门,借此她可以通向她如此渴望的金色天地。如今,就像在芝加哥一样,这成了患难中最后的一步棋了。如果他不能很快就找到工作,那就必须想个什么办法才行。也许她得走出门去,再一次孤孤单单拼搏一番啊。
她在思忖该怎样才能找到一个位置。她在芝加哥的经验证明她的方法不对路。一定会有人愿意倾听你的要求,考考你——那些能给你一个机会的人。
他们在吃早餐时谈到了这一点。那是在一两天以后,她提到了剧院这个话题。当时还说她看到报上说萨拉?贝恩哈特要到美国来演出了。赫斯特渥特也见到了这个新闻。
“人们怎样才能上舞台的,乔治?”她后来天真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说,“一定是有戏剧经纪人吧。”
嘉莉正在喝咖啡,并没有抬起头来。
“是专门代人找工作的么?”
“是啊,我看是这样。”他回答说。
突然之间,她提问题的那种神气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不是还在想做演员什么的,是么?”他问道。
“是,”她回答说,“我只是在猜想罢了。”
尽管没有弄清楚,可这种想法他是不以为然的。经过三年的观察,他不再相信嘉莉在这一行里会有什么大的成就。她看来头脑太单纯,太顺从。依照他的艺术观念,其中牵涉到某些豪华之类的东西,如果她想挤上舞台,她会落到卑鄙的经理手掌之中,结果会和他们之中其他的人一样。所谓(他们)是指的什么,他自有他的想法。嘉莉生得美丽,她是能顺顺当当的,不过他怎么办?
“我要是你的话,会把这个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这远比你设想的难得多。”
嘉莉觉得这句话里多少含有诽谤她的才能的意思。
“你说过我在芝加哥确实表现得不差嘛。”她这样提醒他。
“你是不差,”他回答说,一边觉察到他正引发着反对意见,“不过芝加哥可不是纽约,差一大截子呢。”
嘉莉对这句话根本就没有回答。这句话损伤了她的感情。
“那舞台,”他继续说,“当然是不坏的,如果你能成为名角的话,不过其余的人就谈不到了。要上去可要很长一段时间呢。”
“哦,我不知道。”嘉莉说,不无有点儿激动。
在刹那之间,他以为自己已经预见到了这事的结局了。如今一旦最糟的境况逼近来,她就会不顾体面地挤上舞台去,并且把他抛掉。说来也怪,他对她的心里素质并未真正了解。这是因为对于情绪上的伟大素质一窍不通。他从来不懂得一个人也许会在情绪上——如果不是在理智上——是伟大的。阿佛里会堂里的事,对他来说已经离得太远了,已经难以回顾、难以鲜明地回忆起来了。他跟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太久啦。
“嗯,可我懂,”他回答说,“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往这方面想。这可不是太适宜于女人干的职业。”
“这总比挨饿好一些,”嘉莉说,“要是你不要我干这个,那你为什么自己要找工作呢?”
要回答这个话可不容易。他已经听惯了这类意见。
“哦,算了。”他回答说。
结果是她暗暗地下了决心要试一试。此事与他无关。她可不愿意为了讨他的喜欢而陷于穷困甚至更糟的情况。她还能干嘛。她可以找个活儿干,然后奋发上进。那时候他会怎么说呢?她给自己描绘了一幅图画,自己怎样在百老汇精彩的节目中演出,怎样每个傍晚在化装室里化装。怎样在十一点钟走出戏院,戏院门前马车排成一行,等着客人上车。她是不是明星,那无关重要。只要她一旦能进得去,拿一份像样的薪水,穿她爱穿的衣服,去她爱去的地方,那将是多么快活。她的心里整天展演的就是这样一幅图画。赫斯特渥特境况的惨淡更衬出了这幅美丽图画是何等活灵活现。
说来也怪,这样一个想法很快感染给了赫斯特渥特。他那笔款子眼看快要花完,表明他需要帮衬才行。在他找到什么个活儿干以前,为什么嘉莉不能帮他一下呢。
有一天,他走回家来,心中有一个盘算。
“我今天遇见了约翰?贝?特雷克,”他说,“他打算秋天在这里开办一家旅馆。他说到时候他可以给我一个位置。”
“他是谁?”嘉莉问。
“他是负责芝加哥大太平洋旅社的。”
“哦。”嘉莉说。
“我会每年收入一千四百元左右。”
“这就很好,不是么?”她深表同情地说。
“只要我能度过这个夏天,”他接着说,“我看我就可以太平无事了。我还在等我的几个朋友回话。”
嘉莉一五一十地相信了这个动听的说法。她真诚地盼望他安然度这个夏天,他显得如此颓丧嘛。
“你还剩下多少钱?”
“只有五十大洋啦。”
“哦,天啊,”她叫了起来,“我们怎么办?只有二十天,房租又要到期啦。”
赫斯特渥特双手托住了脑袋,呆呆地望着地板。
“也许你能在演戏这一行找到个工作。”他以温和的口气说。
“也许我行。”嘉莉说。有人能赞同这个路子她很高兴。
“我会抓住任何一个机会不放手,”他说。他见到她这会儿神采焕发了起来,“我能找到什么干干的。”
有一天,在他出门以后,她整理了一下东西,尽可能穿得整洁些,然后向百老汇走去。她不大熟悉那条大道。在她眼里,那是一切伟大的、了不起的东西的集大成。戏院都在那里——经纪人必定在那儿附近。
她决定在马迪逊广场剧院下车,再打听怎样找到剧院管理人员。看来这是个合理的办法。因此,她到了剧院,就向售票处办事人员打听。
“唉?”他一边朝外望,一边说,“剧院经纪人?我不知道啊。不过,你可以在《克列普》上找到。他们在那里都登了广告。”
“那是一张报纸么?”嘉莉说。
“是的,”办事员说,见到对于如此普通的事实竟然会无知感到很奇怪。“你可以在报摊上找到。”他颇有礼貌地补充说。他觉得问讯人可真长得漂亮。
嘉莉就去找了《克列普》。她一边站在报摊旁边,一边翻阅,以便找到经纪人。这可不是一下子能找到的。第十三条街离这儿有好几个街区,不过她走了回来,手里拿着珍贵的报纸,可惜自己浪费了时间。
赫斯特渥特早在那里了,坐在他的那个老地方。
“你哪里去了?”他问道。
“我在找戏院经纪人呢。”
有关她成功前途的事,他总是感觉到怯于动向。她正仔细寻找的报纸可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找到了什么?”他问道。
“《克列普》。那个人说这里可以找到他们的地址。”
“你一路老远跑到百老汇去就是为了找这个?我本可以告诉你嘛。”
“那你为什么不呢?”她问道,一边并没有抬起头来。
“你从没有问过我嘛。”他回答说。
她在密密麻麻的栏目里无目的地使劲寻找。她的心给此人的漠然态度弄昏了。她当前境况的困难,因为他,变得雪上加霜。她不禁在心底里自怜自叹。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不过没有淌下来。赫斯特渥特也多少觉察到了一些。
“让我来看。”
他寻找的时候,她走到了前边那间房间里,好重新打起精神。然后又很快走了回来。他拿了一支笔,正在信封上写着。
“这里有三处。”他说。
嘉莉拿过来一看,见到一个叫贝尔摩特太太,另一个叫玛尔克斯?琴克斯,第三个叫做贝里?威尔的。她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就朝门口走去。
“我马上就去。”她说,没有往回望。
赫斯特渥特见她出门时自己心里不无羞愧。这是男子汉的气概正在日益消失啊。他坐了一会儿,后来实在坐不住了。他立起身来,戴上了帽子。
“我看我得出去才是。”他心里对自己说,就走了出去,心中并无目的地瞎逛,可总觉得自己理该出去。
嘉莉先找的是贝尔摩太太,她的地址离得最近。这是由早先的住宅改为办公室的。贝尔摩特太太的办公室,一间是早先的一间后厅和一间亭子间,上面写着“闲人止步”。
嘉莉进去时,发现有几个人在闲逛——是男人,这时他们没有说什么话,也并没有做什么事。
她等在那儿等候通知时,亭子间的门打开了,冲出了两个男子气十足的妇女,穿着紧身衣服,衣领、衣袖全是白色的。在她们后边的是一位胖乎乎的夫人,大约四十五岁,淡色的头发,显然性子和善。至少她是在微笑着。
“嗯,你可别忘了啊。”其中一个男子汉气概的妇女说。
“我不会忘的,”那个胖女人说,“等着看吧,”她接着说,“看二月份第一个星期里你在哪里?”
“匹茨堡。”那个妇女说。
“我会写信去的。”
“好吧,”另一位说。这两人就走了出去。
那个胖太太的脸上马上显得非常精明。她转过身来仔细端详着嘉莉。
“嗯,”她说,“年轻的姑娘,我能给你做什么?”
“你是贝尔摩特太太么?”
“是的。”
“嗯,”嘉莉说,不知道怎样开头说话才好,“你是不是介绍舞台演员的。”
“是的。”
“能为我介绍么?”
“你有过什么经验没有?”
“很少一点儿。”嘉莉说。
“你跟哪一位一起同台演出?”
“哦,没有跟谁,”嘉莉说,“只是一种客串在——”
“哦,我懂了,”那个女人打断她的话说,“不,我不知道眼下有些什么机会。”
嘉莉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你要在纽约有点儿经验才行,”和气的贝尔摩特太太最后说,“不过,我们会把你的名字记下来。”
那位太太回办公室去的时候,嘉莉站在那里望着。
“你的住址在哪里?”趁谈话停下来的时候坐在一张柜台后边的一位年轻妇女问道。
“乔治?惠勒太太,”嘉莉朝她写字的地方走过来。那位妇女把她的住址写齐了,然后送走了她。
她在琴克斯先生那儿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不同的只是在最后说:“要是你能在本市的剧院上演,节目单上有你的名字,那我也许能帮点儿忙。”
在第三家,那个人问道:
“你想干哪一类的工作啊?”
“你是什么个意思?”嘉莉说。
“嗯,你想不想参加演出一场喜剧,或者游艺节目,或者跑龙套?”(跑龙套,即群舞队中的一员。原文为同一个字。——译者)
“哦,我想在一场戏里扮演一个角色。”嘉莉说。
“嗯,”那个人说,“这个你得付出点代价才行。”
“多少?”嘉莉说。她觉得这有点儿滑稽,过去可没有想到过。
“嗯,那是要由你说的。”他机灵地说。
嘉莉觉得稀奇地望着他。她真不知道如何把询问继续下去。
“要是我付了钱,你能不能让我扮演一个角色?”
“要是我们没有搞成,钱可以退还给你。”
“哦。”她说。
经纪人发现他对付的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因而接着说道:
“你至少得预缴五十块钱。再少了,没有哪一个经纪人肯惹这个麻烦。”
嘉莉恍然大悟。
“谢谢你,”她说,“让我想一想。”
她站起来要走了,一边思忖着这件事。
“要多久我能找到一个位置?”她问道。
“嗯。这可难说,”那个人说,“也许你得一周找到一个位置,也许得一个月。你会得到我们认为你能胜任的开头的一项工作。”
“我懂了。”嘉莉说,接着略有笑意,以表现和气的态度,然后走了出来。
这位经纪人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心里想:
“真滑稽,这些女人这么急于上舞台。”
对五十块钱这个问题嘉莉可得好好地想一想。她想:“也许他们得了我的钱,可并不报偿我任何东西呢。”她还有些珠宝——一只金钢钻戒指,一只别针,还有其它几件饰物。要是上当铺的话,她可以当五十块钱吧。
赫斯特渥特比她先回家。他没有想到她会花这么长久的时间去寻找工作。
“嗯?”他说。他不敢冒冒失失问她有什么消息。
“今天我没有找到什么工作,”她一边取下手套一边说,“他们都要钱才肯给你找个工作。”
“多少钱?”赫斯特渥特问道。
“五十块钱。”
“他们什么都不要,不是么?”
“哦,他们就和一般的人一个模样。你说不准他们得了钱以后给不给你找个工作。”
“嗯,这样的话,我就不愿付五十块大洋。”赫斯特渥特说,仿佛他手中正握着钞票作出决定似的。
“我不知道,”嘉莉说,“我想可以找几个经理试试看。”
赫斯特渥特听到了这个话,可是对此事的可怕之处却无动于衷。他在摇椅里摇晃了一会儿,啃着自己的手指。如此窘迫的境况,他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以后他反正会好起来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