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姝安缓缓起身,倚着窗边淡黄厚重的银丝布帘,透过灿白的玻璃窗,可见窗外花园里,栀子花开到奢靡,紫薇树竞相争妍,柳杉与梧桐的叶相依相连、密密麻麻地长势极好,仿若在园子的尽头筑成了一列浓荫密布的绿色城墙,在城墙的上头,一望无垠的蓝天,丝丝缕缕的白云像许多细致的白线缠绕其间……
她的思绪也如那盘根错节、随意舒展的淡云般,一纵一跃便悄悄飞到了九霄云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从这无边无际的念想中收回思绪,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这究竟是着了什么魔,该不会是因为住了他房子的缘故,就莫名其妙地睹物思人了吧?”
幸好她今日打电话到洛涵风办公室的时候,那位声音甜美、态度和蔼的秘书小姐对她说,“是白小姐吗,洛总今天还是很忙,嗯,他上午要约见一位重要客户,下午也有一个高层会议需要他去主持……
哦,对了,洛总让我通知您,您曼姨的住址已经打听到了,如果您想马上过去看她的话,可以告诉我,我帮您安排司机……”
言下之意,是让她不告而别,独自离去么?
白姝安莞尔拒绝了秘书小姐的好意,心中有些郁郁,她可绝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无论如何,她打算今天好好地打理一下这幢房子,算作是送给这份临工的告别礼,然后再隆重地跟他道个别,如此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此地了。
于是当清晨的阳光仍旧安静地铺洒在这幢精致优雅的小洋楼上时,伴着窗外一阵阵悦耳婉转的鸟语声,白姝安开始了这项浩大的工程。
她首先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绿意葱茏的阳台。这里占地若半间屋子,除正中间一扇白漆拱形木窗外,其余两面绿墙宛若茂密的丛林把她包围其中,满眼的绿色中斑斑点点的白色光芒犹如夜间星辰,齐齐投射在她身上,一阵阵异香丝丝缕缕传入鼻息,给人感觉深入奇境,心旷神怡。
借着稀疏的白光四下观望,可以看到这里疏密有致地放满了奇花异草,有一个个浑身长着绒毛、宛若球状的圆体,有鲜红似血节节攀升至顶的双瓣奇蕊,还有一颗颗莹白若雪的珠子挂满了一树又一树盆栽……
至于这些花草的名字,自然,这几天经她多次研究未果……
由此她也只能默默感叹它们的主人趣味之奇特。她哼着小曲,拿起花洒,为这些奇花异草灌溉约半小时后,再整理完二楼客厅,才走进了书册堆积如山的书房。
白姝安每次走进这房间时,都会被里面满屋弥漫的书香气所吸引,曾几何时,她也十分渴望能够安静地沉醉在书海里,无奈她的职业却不让她有半分时间的停歇,除了练舞仍是练舞。
她拉开沉重的幕帘,刺目的白光将沉闷的黑暗一扫而空……
此刻,当她终于快要把这偌大书房的地板擦拭妥当的时候,感觉心中一块大石即将落地。
于是她定了定神,从窗台处转身,随手拿起米色毛巾在水桶里一阵搓洗之后,准备投入到最后的战斗中去。
与此同时,天风大厦第十八层,洛氏集团总经理办公室里,悄悄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油光满面,身材臃肿,在洛涵风冷峻视线的注目之下,一改来时随意的神态,谨慎地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来。
沉默片刻之后,中年男子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探询着说:“洛…洛少爷,您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洛涵风一双锐目从他眼前一扫而过……
似有冷风从头顶嗖嗖而去,划破脸庞,刺痛耳朵,王显紧了紧身子,木讷地望着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冷面少爷,只好又住了口。
王显尚处在六神无主的冥想状态中,洛涵风低沉有力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今天早上,听闻你父亲的噩耗,深表同情,希望你节哀顺变!”
洛涵风说得情真意切,王显却听得冷汗涔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谢,谢谢,洛少爷关心,我,很好。”
“报纸上说,你父亲是因为心脏病突发进了医院,抢救无效才去世的。”
王显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空洞无力却早已让他失去了一切活力,如一个没有生机的提线木偶,机械地陷在沙发中,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真的,不能怪我,我家老头子,他原本就有心脏病,我不过是跟他吵了几句,他就莫名其妙地病,病发了……”
“你为什么跟他吵架?”
王显懊恼地抱怨,“你也知道老头子最近干的那些事,叫了那么多文艺界的人来云城,搞什么联名上书,惹得张市长都烦心。况且连诗瑶都跟我透露了口风,说张市长其实很想把剧院的改建项目交给洛氏集团来做,让我找机会好好地劝劝我爸,谁知道昨天才说了两句,他就,他就……”
洛涵风的身影半沉在豪华座椅中,身后大片百叶窗的缝隙中钻进屡屡昏黄的光,黑白交织的阴影投射在红木桌前,唯独看不清他脸上的阴晴,只有低沉的嗓音徐徐传出:“现在那批人还在云城么?”
“只剩了三、四个贴心的,其余的昨天下午就走了。”王显不敢抬头望他的脸,哆哆嗦嗦地答道。
“有从月城来的吗?”
“月城?你说的可是月城歌舞团的林曼音?”
“他跟你老爹是什么关系?”
洛涵风的提问还在继续,王显却越发地糊涂了。
王显微微抬头试探性地望向洛涵风,见他眼中隐有波光闪现,如夏日河心潋滟四射的折光,灼灼一现,很快又隐没到平静的水底,那刺目的光,从他的眼中发出,仿佛随时都能将水面的云雾吞没。
王显心有后怕,不敢再多言其他,清了清嗓子,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哦,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林曼音刚来云城的时候,才十四五岁,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戏子。当时,我老爹已经是春华剧院的老板,老爹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让她在剧院里唱戏,也算是她的恩师吧。不过……”
“不过什么?”
“林曼音在剧院里待了不到三年就离开了,据说是因为家中突遇变故,急需用钱,而唱戏这个营生,在那时又实在赚不了太多钱。”
“她离开后又去了哪里?”
王显顿了一顿,突然离座,俯首到洛涵风身侧低语道:“要不是洛少吩咐,这事我是万万不会对外人说的。林曼音后来进了云城最大的舞厅霓裳丽影,也改了名叫林倩,没几年功夫就变成了头牌舞女。”
王显说完之后还冲洛涵风做了个鬼脸,狡黠笑道:“要不是她跟我老爹的那一层特殊关系,我也不会知道她这段往事。”
洛涵风面无表情地沉思了半晌,才缓缓起身,对着王显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朝他懒懒地挥了挥手,淡淡说道:“你可以走了。”
王显被他的笑容看得毛骨悚然,听到吩咐后,赶紧连蹦带跑地离开了。
王显离去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洛涵风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处,挺拔的身躯挡住了窗前昏黄的日光,硬朗的红木书桌前,一个拉长的身影,略显寂寥。
这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位于十八层,天风大厦,当年他父亲结合父子两人的名字为大楼命名。
此刻,从他所站立的角度可以看到群楼环绕的广场上,闻声起舞的音乐池,熙攘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还有层层叠叠、此起彼伏似群山般环绕四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几年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俯视人群,看清他们千方百计、谄媚献礼的嘴脸,看清他们无处不在、极尽其能的暗算,看清这城市灯红酒绿、繁华背后的孤独和苍凉。
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驻足停留,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的心重见春日的温暖……
可是最近,直到最近,他突然有些矛盾地很想近近地看着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如投影一般格外清晰地倒映在心里,让他不知不觉地就想随着她的笑容而微笑,随着她的哭泣而难过……
他知道,她已如一棵兰草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如此稚嫩,却又充满勃勃生机,此刻,他该如何抑制它疯狂的生长?
他在心里一遍遍疑惑地询问自己,却没有得到答案。
洛涵风有些丧气地垂下了头,却听到青宇唤他的声音,他回转身去,发现青宇一手拿着一叠文件,一手优雅地敲着门。
“人都进来了,还敲什么门。”
“我还以为小俪跟我开玩笑,没想到竟是真的!她说你这两天推掉了所有会议,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就跟丢了魂似的。”宇说着话,人已走到他眼前,把一摞文件放在他的案头,疑惑地打量着他。
“你跟傅筱雅是来真的么?”洛涵风懒懒地坐回到旋转皮椅上,答非所问。
宇笑笑,满脸的无所谓,“我们这是各取所需,我闲着无聊,她又正好单身,彼此志同道合,一起玩玩,打发打发时间。”突然又警觉地望向洛涵风,认真地说,“可是人家诗瑶小姐,对你,可不像是玩玩哦?”
“那又怎么样?”
宇清澈如水的声音再次悠悠响起:“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市长千金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她诚心邀你去参加生日宴,你送去的礼物竟然是一个女人,还为那个女人伴奏,惹得全场惊艳。你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吗?还有那个白姝安,就是你在月城认识的女孩吧,似曾相识的那个?”
洛涵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默默地用双手,把一份今日的《静江晚报》缓缓推至宇的面前。
宇低头一看,会意地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王之逸这一死,春华群龙无首,他们闹出来的事自然也会渐渐平息,距离项目到手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至于另外那五成,就看你对诗瑶的态度了。”
宇望着面色阴晴不定的洛涵风,扯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来,“怎么,这个问题你想了两天还没想出结果,以前你可不是这么拖泥带水的人?”
洛涵风垂眸沉思片刻,突然神色凝重地望着宇说:“你说我该不该把她送回去?”
“她?”宇把连日来洛涵风的各种神秘行迹串联起来,突然间豁然开朗,俯在他身侧奸笑道,“好啊,你小子,竟然还学会了金屋藏娇!”
洛涵风浑然不顾宇的打趣,正色道,“我断定白姝安这次来云城,跟王之逸的事有极大的关系,现在王之逸这一死,只怕……”
“怎么,怕她嫉恨你?”宇痴痴一笑,“难怪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原来是在为这个事情烦恼。哎,原来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洛少去哪儿了,你这样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洛涵风见宇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随心所欲的样子,觉得十分惹人厌烦,便直起腰来狠地推开他,不再与他答话。
宇拱手讨饶:“好吧,我说正经的,子墨已经在丽都订了包厢,晚上我们几个人一起聚聚,你也一起去吧。”
洛涵风这才如梦初醒似地回了句,“今晚恐怕不行,我要去解决一些事情。”
宇取笑他,“好吧,我不妨碍你去会美丽的白姑娘了,现在走的话,我们一起吧!”
不一会,洛涵风与青宇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天风大厦。
广场的水池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抹清水蓝的身影十分亮丽而又惹眼……
人群里不断有人驻足,走出很远,还不时回头观望……
随着距离渐渐逼近,洛涵风看到了人群里茕茕孑立的她。看得出她仔细地装扮了自己,那袭修身的蓝色舞衣,柔滑如丝,紧裹着玲珑身躯,竞显妩媚,缕缕长发绾成花状斜斜地贴在耳际,任斜阳夕照,她像一朵温婉的睡莲,静静地吐露着芬芳。
宇跟着走上来,见洛涵风呆立在原地,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清丽的身影,他狡黠地笑道:“想曹操,曹操到,你不用再眼巴巴地赶过去了,也不知道她在这儿等了你多久,众目睽睽之下,啧啧,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
见白姝安也提步慢慢地向着他们靠近,洛涵风抬起手肘顶了一下立在身后胡言乱语的宇,宇会意地住了口,只笑眯眯地望着。
待白姝安走到眼前,洛涵风却只不露声色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等你。”白姝安面上带着一丝笑,一双灵动的秀目死死地盯着他若明若暗的脸。
之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见两人好似故意僵持着,宇只好嗤笑了一声,表情悠哉地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热情地说,“相请不如偶遇,白小姐,正好我们晚上有个聚会,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涵风他原本就想去接你来着,涵风,你说是不是?”说完,侧头瞟了他一眼。
洛涵风不答,白姝安轻轻拽了拽随风起舞的裙角,爽快地说道:“好啊,恰好这两天我一个人待着,正闷得慌呢……”
还没等白姝安说完,一直立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洛涵风,突然一阵风似的,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也不管她脚下的高跟鞋踢踢踏踏,步履艰难,只顾往西面走去。随风留下的只一句话:“你去吧,我跟她还有事!”
青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默念道:“洛涵风,你也有今天!”然后继续踱着步往丽都走去。
白姝安狼狈地跟在后面,想着这样的场景,如此地熟悉,两个月前,他们初识的那个晚上,他也是义无返顾地拉着受伤的她离开了剧院,只不过那时受伤的是她的手臂,而现在却是她的心,仿佛每走一步,她躁动不安的胸口就会随之刺痛,涔涔鲜血冷冷地淌到地上……
她的心中有许多疑惑,“那天晚上他为什么失控地抱着自己那么久,难道只是因为酒精?为什么两天不见踪影,难道真是因为工作如此繁忙?此刻又为什么一言不发,难道真的希望自己不告而别?”
明明有这么多问题,此刻却一句都不敢问出口,任凭他拽着她转过广场,走到地下车库,他才松开了紧握的手。
洛涵风转身望向白姝安,那双冰冷漆黑的眸子里忽而凝起无数清亮的星光,在黑暗中闪烁不停,那里面似有千言万语,即将倾泻而出,可话到嘴边,还是未能成言,他定定地望了她许久,依稀叹了口气,走近车身,打开车门,示意她一起上车。
蓝色的宝马车疾驰过喧闹的街市,钻进荒芜的郊区,直至翻过一片宽阔的草坡,才停下来。
两人沿着碎石路,爬到一片坡顶,看到夕阳里,远处山坡上,偃旗息鼓的草叶中,一排排青灰的墓碑在阴凉中矗立着,白姝安的心渐渐冷下来。
她沉默地面对着山那边密密麻麻、整齐有序,令世人生畏却又寄托着无尽哀思的陵墓,突然心有所触,眼里凝起层层湿雾,渐渐迷蒙了双目。
洛涵风把一份报纸递到她眼前,白姝安平静地接过来,“春华剧院半个世纪守护人王之逸老先生赫然离世”,标题醒目,跃入眼帘,再一看日期竟是今日,她渐渐明白了洛涵风次行的用意。
惊闻噩耗的伤痛,也许只有在面对满山墓碑时才会有些许慰藉,可是她跟这个王之逸之前没有半点纠葛联系……
她有些疑惑地转头望向他,发现他正以一种好奇的神情打量着她,“曼姨为了王老先生来到云城,现在王老先生突然逝世,曼姨一定很伤心。”
他眼神里的好奇渐渐转变为难以置信,“你真的不了解你曼姨跟这位王老先生之间的故事?”
她摇了摇头,“我只听若旻哥提过,王老对曼姨有恩。”她眼神中的困惑慢慢醒转,一双秀目里隐隐聚起一丝惊惧:“难道王老的死跟曼姨有关,还是,曼姨出了什么事?”
洛涵风脑中的思绪也变得混乱,心里恍恍惚惚,害怕自己接下来每说一句话,她就会离他越来越远……
她却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是不是跟曼姨有关,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洛涵风眺望远处的目光慢慢收回,低头俯视着身边不知所措的她,安慰道:“放心,你曼姨没事。”之后便开始陈述王显告知的那一段遥远的过往。
“曼姨做过舞女?”听完这段离奇的过往,白姝安的心情复杂,好似沉浸在追忆中,又好似喃喃自语:“难道这就是曼姨从来不愿提起过去的真正原因?难道我的父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