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
弗劳?凯瑟?格雷戈罗休斯在别墅外面的小道上赶上她丈夫。
“尼科尔好吗?”她温和地问道。但是她说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让人看出,她这个问题是在刚才跑步过来的时候心里一直想问的。
弗朗茨吃惊地望着她。
“尼科尔现在没有病。你怎么问起这个,亲爱的?”
“你看过她那么多次,我想,她准是病了。”
“我们回屋里再谈这事吧。”
凯瑟柔顺地同意了。他在行政楼里的工作已经结束,孩子们在起居室跟他们的教师在一起,他们便一起上卧室去。
“原谅我,弗朗茨,”凯瑟没等他开口就说道,“原谅我,亲爱的,我没有权利说这话。我知道我的责任,而且我也为此感到自豪。但是尼科尔和我之间的感情不好。”
“窝里的小鸟儿也同意。”弗朗茨大声说道。发觉自己读的重音不适合此时的心境,他读的时候增加了停顿和韵律,“窝里的—小鸟儿—也—同意!”他的老主人多姆勒大夫常常在这种陈词滥调之中制造深长的意味。
“我意识到了。你没有见过我对尼科尔失礼。”
“可我见你失去了常识。尼科尔是半个病人,她可能终生都摆脱不了病人的一些特征。迪克不在的时候,我就得负责。”他迟疑着;后来他平静地编造出个谎话,为的是蒙哄一下凯瑟:“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从罗马来的电报,迪克感冒了,明天启程回家。”
凯瑟感到宽慰,接着以不太投入个人感情的口吻谈下去:
“我觉得尼科尔的病比其他人想象的要轻——她不过以自己的病作为一种手段而已。她应该去拍电影,就像你崇拜的那个诺尔马?塔尔梅奇一样——美国女人到了那儿都会快活的。”
“你连电影上的诺尔马?塔尔梅奇也嫉妒?”
“我不喜欢美国人。他们自私,自私!”
“你喜欢迪克?”
“我喜欢他,”她承认道,“他跟别人不同,他能替别人考虑。”
——诺尔马?塔尔梅奇也是一样,弗朗茨心里自言自语说。诺尔马?塔尔梅奇一定不错,除了可爱,还是个高尚的女人。他们准是采取了强迫手段才让她扮演了无聊的角色;结识诺尔马?塔尔梅奇,当然便是享有极大的特权。
凯瑟已经把诺尔马?塔尔梅奇忘掉了,可是那天晚上他们在苏黎世离开电影院,那个生动的影子曾经使她感到焦躁,感到痛苦。
“……迪克跟尼科尔结婚是为她的钱,”她说道,“那是他的弱点——你有一天晚上就这么暗示过的。”
“你这是存心不良。”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反驳道,“你说过,我们必须像鸟儿一样生活在一起。但是有尼科尔那么……尼科尔见到我故意闪身向后退避,好像还屏住呼吸——好像我散发出臭味似的!”
凯瑟说的是真话。大部分家务都是她干的,她勤俭持家,很少给自己买衣服。一个美国女店员每天晚上都要洗两套换下来的内衣,这种姑娘准会留意到凯瑟前一天晚上没有换过的内衣散发出的汗臭味,与其说她们闻到的是一种气味,不如说她们从那尿素的气味中体会到她无休止的劳作和不可避免的衰弱。弗朗茨对这种气味习以为常,觉得那不过是凯瑟浓密的头发里散发出的自然气味,因此不会留意;但是尼科尔幼年连替她穿衣服的保姆手上的气味都讨厌,凯瑟的这种气味便是一种她无法忍受的恶臭了。
“还有孩子,”凯瑟继续说,“她不喜欢她的孩子跟咱们的孩子玩……”但是弗朗茨已经听够了。
“闭上你的嘴——这种话会毁了我的职业,你知道这间诊所要仰仗尼科尔的钱。吃午饭吧。”
凯瑟意识到,她这番发作是欠考虑的,但是弗朗茨最后的话提醒了她,其他美国人也有钱,一个星期之后,她换了新的说法表达自己对尼科尔的厌恶。
那是在他们为迎接迪克回家,请戴弗家人吃饭之后。他们的脚步声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外面的路上,她就闭上门对弗朗茨说:
“你看见他的眼眶了吗?他在外面放荡过!”
“温和点吧,”弗朗茨劝道。“迪克一回来就对我说过了。他在横穿大西洋的轮船上搞过拳击。美国旅客在横穿大西洋的轮船上打拳的多极了。”
“我该相信这话?”她嘲笑道。“他动一条胳膊的时候就显得疼,而且他的太阳穴上还有一道没长好的疤——还看得出那儿的头发给剪掉了。”
弗朗茨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那算什么呢?”凯瑟问道。“你认为那种事情对诊所有什么好处吗?自从他回来后,我有好几次闻到他有酒味,今晚也有。”
她放慢说话速度,以便强调下面要说的严肃内容:“迪克已经不再是个严肃的人了。”
弗朗茨在楼梯上晃动肩膀,甩开她。到了卧室他朝她转过身来。
“他绝对是个严肃的男人,而且是个出色的男人。近来所有获得神经病理学学位的人之中,迪克是大家公认最出色的,他比我要出色得多。”
“丢人!”
“这是实话——不承认才丢人呢。遇上高度疑难病例,我就找迪克请教。他发表的文章仍然在这个领域独树一帜——不信上任何一个医学图书馆打听打听。大多数学生认为他是个英国人——他们不能相信如此周密的理论是出自一个美国人。”他以家常的声调哼了一声,从枕头下面取出睡衣,“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讲话,凯瑟,我以为你喜欢他呢。”
“丢人!”凯瑟说。“干实际工作的是你,你把工作全干了。就像龟兔赛跑——照我看,兔子已经差不多要跑完全程了。”
“嘘!嘘!”
“好吧。不过,这是真的。”
他把手掌往下一挥。
“住口!”
结果,他们不过是像辩论双方那样交换了一下观点。凯瑟心里承认她对迪克有些过于严厉了,她其实崇拜他,敬仰他,他不但重视她,而且很理解她。至于弗朗茨,凯瑟的想法逐渐深入他的观念后,他便再也不认为迪克是个严肃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竟然使自己相信,他在心中从来没有把他看作个严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