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8 (2)
他们还没喝完白兰地,便突然凑在一起,站在那里会合了。然后两人在床上坐下,他亲吻她硬梆梆的膝盖。她就像个砍掉脑袋的野兽一样,稍稍挣扎了几下,忘掉了迪克,忘掉了自己的贼眼,也忘掉了汤米本人,此刻,她只是不断地向深处沉沦……沉沦。
……他起身打开一个百叶窗,想看看窗户外面越来越大的吵闹是什么引起的。他的身体比迪克的更加黝黑,更加强壮,鼓涨起来的一束束肌肉在逆光下显得十分突出。一时间,他也把她忘掉了——几乎就在他的肌肉脱离她的那一瞬间,她产生一种预感,认为一切都与她期待的不同。在一切或欢乐或悲哀的感情之上,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暴风雨前的雷鸣一样不可避免。
汤米从阳台上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报告说:
“我只看见这个阳台下面那层阳台上有两个女人。她们坐在美国摇椅上前后晃动着,大声谈论天气。”
“闹出这么大的吵闹声?”
“吵闹声是从她们下面的一个什么地方传来的。听。”
“啊,在遥远的南方棉花种植园中,
旅馆糟糕透顶,生意臭不可闻。
遥望远方……”
“是美国人。”
尼科尔在床上将两条胳膊舒展开,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她身上扑的粉已经让汗水浸湿了,弄得皮肤像涂了一层乳汁。她喜欢这屋子的简陋,也喜欢头顶上一只苍蝇飞来飞去发出的嗡嗡声。汤米将那把椅子拖到床边,掀掉上面的盖巾坐下来;她喜欢这些节俭的轻装,也喜欢他那些堆在地板上的细帆布衣服和帆布便鞋。
他审视着她白皙的躯干,它的颜色与古铜色的四肢和头部截然不同。他不禁庄重地笑起来,说:
“你简直像个孩子。”
“长着一对贼眼。”
“我会留意它们的。”
“留意贼的眼睛可不是件易事——要留意在芝加哥练就的贼眼就更难。”
“我了解讲法国南部各种古老方言的农民们采取的应付办法。”
“汤米,吻我,吻我的嘴唇。”
“这可完全是美国式的,”他说完便亲吻她,“我上次在美国的时候,那儿的姑娘们几乎要用她们的嘴唇把人撕成碎片,她们自己也让人撕,最后,她们嘴旁边的脸上到处是一片片的血红色——幸亏还没有给真的撕下来。”
尼科尔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
“我喜欢这个房间。”她说道。
“我觉得它有点寒伧。亲爱的,我很高兴你等不及到达蒙特卡罗。”
“干吗说它寒伧?难道这不是个妙不可言的房间吗,汤米——就像塞尚(法国印象派画家(1839.1.19—1906.10.22)。——译注。)和毕加索(二十世纪最富有影响力的西班牙艺术家(1881.10.25—1973.4.8),立体艺术运动的创始人之一。——译注。)的许多作品中那些光秃秃的桌子。”
“我不懂,”他也不想费心琢磨她的话,“又出现那种讨厌的声音了。我的上帝啊,难道要出人命不成?”
他走向窗口,再次报告说:
“好像是两个美国海员在打斗,许多人在为他们叫好。他们是从你们停在海岸外面的战舰上下来的。”他在身上围了条浴巾,走到阳台上去观看。“他们身边还有妓女陪伴。我刚刚听说过这种事,就是说,他们的军舰不论到哪儿都有女人陪伴。那算是些什么女人哪!他们的薪水那么高,准能找到好得多的女人!干吗不找跟在科尼洛夫身边的那种女人!我们除了芭蕾舞女主角之外,对什么人都不会感兴趣。”
尼科尔很高兴他认识那么多女人,因为这样一来,女人这个词在他看来就淡而无味了,她便可以在灵魂比身体更加灵活的变化过程中,将他牢牢控制住。
“朝他疼的地方打!”
“对呀!”
“嘿,听我说,打右边内侧!”
“动手呀,达尔施米特,你这混小子!”
“嗨呀,嗨呀!”
“好哇,好哇!”
汤米转身望着别处。
“这儿就像个颓废的地方,你说是吗?”
她表示同意。他们赤身裸体紧紧拥抱了一会儿,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地方又变得像任何地方一样好了……
最后终于开始穿衣服了,汤米感叹道:
“我的天哪,下面那层阳台上的两个女人根本就没有挪过窝。她们俩用超然的口吻谈论着这件事。她们是在度一个节俭的假期,美国海军的所有水兵,以及欧洲的全部妓女都不会干扰她们的度假气氛。”
他温和地走上前去,抱住她,用牙齿叼住她的胸衣吊带,拉到肩膀上;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发出一声爆裂声:轰隆—隆—隆!这是战舰发出的命令,招呼水兵回舰。
他们的窗户下面简直变成地狱一般了——因为军舰未经宣布而驶向海岸。侍者们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要求付款结帐,于是便有赌咒保证的声音,拒绝付账的说法;有的抱怨帐单上的数目太大,有的指责找头不足;人们搀扶着喝醉酒的人上船;在各种嘈杂的声音之中,海军军警的果断命令最为锐利刺耳。一片混乱的声音中,有嚷叫声、哭泣声、惊叫声,女人们涌上码头,朝开拔的第一条船又是喊叫又是挥手,于是便能听到许诺和保证的话语。
汤米看见下面阳台上的一位姑娘挥舞着一方餐巾冲了出去,他还没来得及看看坐在摇椅上的那两个英国女人是不是已经对眼前的情况发生兴趣,她们是不是看到了那个姑娘,这时他们自己房间的门敲响了。敲门的是几个女人,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激动,他们只得为她们开门。门外是两个姑娘,年轻、苗条、行为粗鲁,尚未受到邀请便闯进门厅。其中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让我们到你们阳台上挥手送送人吧,”另一个姑娘用美国的一种方言恳求道,“行吗?朝男朋友挥挥手,行吗?其他房间都上了锁。”
“很高兴。”汤米说。
两个姑娘冲到阳台上,嘈杂的各种声音之上立刻便震荡着她们响亮而颤抖的声音。
“再见,查理!查理,朝上面看哪!”
“给尼斯拍回个电报来呀!”
“查理!他没看见我。”
其中一位姑娘突然动手撕自己的裙子,从上面撕下一截足够大的粉红色布条来,嘴里喊着:“本!本!”她疯狂地挥舞着那条子。汤米和尼科尔离开屋子时,那布条仍然在蓝天的背景下哗啦啦飘动着。啊,你看到这回忆中温柔的肌肤之色吗?船头升起星条旗算是作答。
他们在蒙特卡罗的那家新建的海滨赌场吃饭……很晚的时候,他们到博利欧一个无顶洞穴中,在白色月光下游泳,这个洞穴就是一圈光滑的大石头,中间是一池仿佛闪着磷光一样的清水。这个地方面对着摩纳哥和法国的芒通。她很高兴让他带到这个地方来,因为这儿能看到东方的景色,体会到一丝丝惬意的微风,以及凉爽的水波。这些对大家都是新鲜的。想象中,她躺在他的马鞍上,仿佛他是从大马士革将她拯救出来似的,又好像他们一起从蒙古平原上逃了出来。迪克教会她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在消逝,她越来越接近很久以前的自我了,在她那时的原型周围,世界上的敌意在朦胧中逐渐毁灭。她心中萌生的爱情与月光融合在了一起,她喜欢这个无拘无束的情人。
他们醒来的时候,发现月亮已经落下去了,空气十分清凉。她挣扎着爬起来,问现在是什么时间,汤米沙哑着嗓子说是三点钟。
“那我得回家了。”
“我以为,我们能在蒙特卡罗睡觉呢。”
“不行。家里还有个家庭女教师和孩子们,我得在天亮前回到家。”
“就听你的。”
他们在水中浸了片刻。他看到她冷得发抖,便用一条毛巾为她轻快地搓擦。上车的时候,两人的脑袋还是湿漉漉的,可是皮肤却显得亮泽而新鲜。他们都不情愿回去。他们所处的地方相当明亮,汤米亲吻着她,她感到他忘情地亲吻着她白皙的脸颊、雪白的牙齿、凉凉的眉骨和她正在抚摸他脸颊的手。她的心仍然想着迪克,便等待某种解释或歉意,然而什么也没有听到。在困倦和适意的气氛中,她对没有任何解释感到满意,她沉坐在椅座上打起了瞌睡,直到发动机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她感觉到车子是在向山坡上的黛安娜别墅爬去。到了大门外面,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与他亲吻道别。她走在小径上的脚步声发生了变化,花园里夜晚的各种声音都与过去听到的一样,不过,她为自己回到这里感到高兴。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尽管她十分满足,但是却不习惯于这么紧张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