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沉睡已久的眼睛,入眼的是一片淡紫色的床幔,有人在我的身体上动作着,那人拧上最后一颗木钉,起身拍拍手,舒了口气,掏出夹在袖间的锦帕拭了汗,笑着对我说:“终于好了,以后便唤你长辞可好?”
原来她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恍然大悟,轻轻点了点头,她拉着我坐起身,让我自己活动活动身子骨,我心想,有什么好活动的,不过是一根浴火即焚的木头罢了。
是的,我是一个木偶,是面前这个女人——姜玉随,这个人间的千机门的掌门,被人称为天才偃师的人,是她花了十年的光阴将我造就了出来,并给我取名为长辞。
天才偃师定然是非同凡响的,她制造出的我不仅可以自由活动,还能自由地说话,并且不是那种机械的僵硬的声音。我听了她的话,自己活动了身子,她出去门外,不一会便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套素白色的长裙和一张白色的面纱,她放在我面前,对我微笑:“穿着吧,就算你只是我做出来的玩偶,但毕竟是女子。”说着又从自己的长袖中取出一根碧绿竹箫,尾端系着用红绳绑着的金色铃铛,拿动它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还是脆脆的“铃铃”声。我伸手去接,她看了我好一会,最后还是给了。
木头终究是木头,刚刚削好的棱口怎会那么容易变得顺滑自然。我几次想要拿上姜玉随为我准备的白衣裙穿上,也无论如何也穿不上,我不是很会弯胳膊肘,活动不开,最后还是姜玉随亲自伺候我才勉强穿上的。
我会说话,但是不会笑,姜玉随绘得一副好面容,我是她亲手做的,自然是不差的。我还未有睁眼的时候她就觉着好看,心想着一定要拿面纱遮去这一脸的绝世容颜,免得以后因为这面容被人绑了去,岂耐我睁开眼睛容貌更是倾城绝美,害得她不得不在我脸上遮上白纱,挡去这要命的桃花。
今天是我睁眼的第一天,她领着我到她的千机门四处看,让我好熟悉这个地方,那么多个地方,说全记得那是假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却还是敷衍地点点头,低着头继续跟着她走,眼睛一刻不待地盯着我撇在腰带上的竹箫。
她转过头来看我,将我的小动作小眼神全部尽收眼底,勾起艳红唇角,似笑。
我没有亲人,如果真要论的话,那应该就是被姜玉随提斧砍断的那棵百年的梧桐树,所谓凤栖梧桐,也不过如此,她带着千机门上上下下两千名弟子围在那棵百年梧桐树身边砍了足足十日,才将那巨大的梧桐树从见底部生生砍断了。又花了十年的光阴,日日夜夜琢磨拟人木偶的诀窍和精湛技术,反反复复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才做出了我。
端着茶水想送去给姜玉随,却迷了路,无意间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偏院,院门上的牌匾写着:废阁。
我寻着自己的意思走进去,推开那扇紧闭的紫木门,一具又一具的我躺在地上,目光无神,不会动,大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断手断脚随处仍在地上,怪不得叫废阁。
这些我给我的感觉很熟悉,或许他们是和我一样的木头,我的目光浏览着她们,最后定格在被安放在正椅上坐得端端正正被一张白布笼罩的物什上面。我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我,朝那团白色物什走去,毫不迟疑地掀开那层又厚又大的白布。
那白布下的,还是一个我,不过她的身体却是好生地存在的,没有断手亦没有断脚,却还是一个不会动的我,脸上有点脏,我伸出手,想替她擦干净,却在就要靠近她脸庞的时候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怎的走到这儿来了。“
她没有问我,而是肯定我是故意闯进来的。我不懂怎么为自己辩解,只是收回了手,端稳了手上的端盘,意示自己不是故意来到这里的,而是迷了路。
姜玉随没再说话,只是上前来到我的身边,从我手上拿去那层白布,重新盖在坐在正椅上的我的身上,她自顾自地说:”这些都是你,我的失败的制造品。“还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全是不屑。
我”恩“了一声,站在她身边,温顺地听着她的话,不插话。
似乎很满意我的态度,她并没有过多追问,只叫我别再去那里。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口头上应承罢了。
但是好景不长,千机门最终还是得罪了他们得罪不起的人,几个弟子背叛门道规矩,千机门一夜之间惨遭毁灭。姜玉随也不再多在此地逗留,收拾了简单的包袱拉了我就从千机门的后山逃走。
姜玉随带着我一路逃窜,走过南川北处,躲过丰都湘江,最后实在逃不过,就干脆窜进了浮玉山,就此住于山间,一住就是三十年。我依旧是当初睁开眼睛的那副模样,那副绝世倾城的容貌,却是姜玉随,一日挨不过一日,报应最后变成岁月在她脸上折磨她,一道深过一道,哪还是她当初第一眼见到的柔美女人。
终于,在姜玉随五十又三的寿辰当日,殁了。在死前她将我唤到床前,她让我俯下身,我照做了,她在我的耳边说道:”你……应当有……自己的人生,去寻……属于你的人生,你有那个权力……。”
她在我的耳边噎下了最后一丝气息,她就死在我的面前,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自然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做什么,我像往常那样替她掖好被角,转身出了这间早已发青的青石屋,这里的每一砖一瓦,都是我和姜玉随一手接一手地砌起来的,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我的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碧绿竹箫的身上,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变,陪着我没有变得,就唯独这支碧绿竹箫,还没有离开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死在我的眼前,就在眼前,而且不是别人,而死相当于师父那一类的人吧。
我还是听从了姜玉随的话,下了浮玉山,离开了那里已然和我混熟的飞禽走兽,毅然下山了。
浮玉山下的集市依旧像三十年前一样闹腾滕的,还是依旧地不适合我。不想理会这些,只是走,却不想会有一位玄衣男子从转角处直直撞向我。
我的身体过于精湛,没有那么容易被撞散架,倒是那名男子,被我生生地撞得反射倒地。
“哐当”一声,一坛上了年份的女儿红触地而破,美酒从破碎的瓦片里流了出来,那玄衣男子立马就从地上蹦起来,对着酒坛碎片哭吼嚎叫,知道的是和我相撞打破了美酒成这副鬼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里死了亲娘一般。
因为他的狼嚎,周围渐渐堆起了人墙,许多人对着我指指点点,我却不懂,只是看了这重重人墙一眼。为了不会有更多的百姓来围观,我微微弯身拉了拉他的衣摆,不拉还好,一拉却更是像路口那不讲理的泼妇一个德行。
不想再这么和他耗下去,我转身剥开厚厚的人群出了那个是非之地。
那人好像知道我会再回去一样,一直在那里坐着不动,确实,我不喜欢背负这样的责任,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虽是那么想的,可我还是转身进了一家名为的梦回酒楼将自身仅剩的盘缠用了去。
我是人造木偶,自然不可能会吃东西,盘缠这种东西,只是想用这换个落脚处而已。
掌柜的在我身上打量,我蒙着姜玉随给我的白面纱,看见容颜,却看得见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睛亮如星,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这是千机门的掌门人给我镶上的加了黑宝石的真眼睛,怕是他知道要吓坏了。我放了全部的碎银子,抱着那坛刚换来的女儿红返回那个人群中。
我回到那里,那名玄衣男子还在没命地哭号,我将怀里的那坛女儿红放在他面前边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只知道那男子就那么看着我,眼里带了点笑意,我承认,我讨厌这种笑,它给我的感觉很轻浮。
果然,那玄衣男子拿了新的女儿红就不再苦吼嚎叫,满心欢喜地抱着他视为宝贝的美酒走了,他往南,我往北,两个不同的方向,我以为这只是巧合,却没有想到,我会再次遇见他,用同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