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心想,反正自己也出不了丑,还是不要让她出丑,尽量表演完便退场最好,以防再被刁难。
这便找来纸笔,写下那首曾经最熟悉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琖凄然北望。
在慕婉如看词的间隙,她又将曲子轻轻哼了几遍,哀怨、婉转,低沉中透露出丝丝眷恋,对着大好河山、流光易逝的眷恋。
在慕婉如惊讶的神情中,她们走了出去,正好乐器已到,惊鸿试了试,顿时心中一惊,这箫有问题。
可是这怎么可能,箫是太后命人去取的,那么……她蓦然抬头向老太后看去,却见她端坐微笑着看向自己,没有丝毫被发现的窘迫。
这箫的问题都很是细小,比如这只箫的吹口很明显是临时做成了方口,而其余音孔的大小都被改动过,不懂箫之人绝对看不出来,看似无恙,实则在吹奏中会很影响发挥。
此刻她若是当场戳穿太后的把戏,岂不是找死?可是若拿着这有问题的箫,演奏大失水准,正迎合了她们想要羞辱自己的心思,将她“不懂箫、却为了迎合皇帝而奏箫”的恶名坐实?她又何苦自取其辱?
前思后想一番,慕婉如却已经用胳膊肘撞了她几次,用眼神示意她太后已神色不悦。
她看去,太后果然神色诡异,尤其嫣红的嘴角挂着的那抹讽意十足的笑,更是微妙,再观其他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乔芷柔更甚。唯有姜玉茗微笑着端坐不语,却似对她信心十足,还有一位身形削瘦的女子始终低着头,也不与旁人多言,倒似是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惊鸿猜想,这女子也许就是岑洛雪了。
忽而,醇厚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慕妃迟迟不动作,可是有什么问题?”
独孤翎?惊鸿忽的心头一颤,有了!
因此当她再看向独孤翎时,这笑容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奸诈的感觉。
她回道:“禀皇上,妾身听闻母后说您也擅箫,即是如此,可否赏脸……先奏一曲?”她笑着走上前几步,便将那箫递了过去。
一时间众人惊讶万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介废物草包,竟让皇帝为她吹箫作陪?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四周窃窃私语声不绝,太后的脸色愈发暗沉下去,看她的眼神好似利刃,宴席的氛围愈发诡异,惊鸿心中打着鼓,她其实……毫无把握,她只是想赌一把……一把谁也不知胜算几何的赌!
若是几个月前,她或许还有信心他会相助,可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周围这些窃窃低语的人虽然讨厌,说的话却有理:独孤翎是皇帝,就算是拒绝了她,她又能如何?
反正她用这问题多多的箫奏一曲,被人诟病她耍手段邀宠也是受辱,求皇帝来支援被拒亦是受辱,但若是皇帝答应了呢?皇帝帮她换一支箫,她至少就能正常发挥,保持水准不致丢脸,事后虽然还是会被说成故意为之,但皇帝都赏脸了,想必也不会传出太过分的言论吧?
她笑着伸着手,一动不动,眉眼弯弯好似月牙,看起来可爱十足又人畜无害,那人依旧端坐着,拿足了上位者的气势,不接受,却也不拒绝。
慕婉如在一旁忐忑不安,看看她又看看皇帝,终究还是来拉她,低声告诉她不要胡闹,她却毫不理会。
独孤翎这副神色,似乎令所有人的心中都没了底,一时间猜测纷纷,有人道龙颜似是要大怒了,慕惊鸿想若是他果真怒了,她岂不是第一个遭殃?便先四处看看,先找好逃跑线路。
终于,这沉默连太后都等不下去,终于开口:“放肆!哀家以为揽月阁这一干不懂礼数的奴才都是妄自为之,与你无关,如今看来,”她冷冷一笑,“有其主必有其仆!真是不把这皇家威严放在眼里!”
“罢了,你还是回你的揽月阁思过去吧,别……”
“且慢!”正待太后说的吐沫横飞、惊鸿心中忐忑难安时,忽而一声让两个各自一惊。
惊鸿偷偷抬头看去,却见那人对她温和一笑,竟起身朝她走来,“不是吧?是不是在做梦?他来做什么?揍她?要不要这就逃跑?”
心中正胡思乱想间,那双手却已稳稳当当地将她扶了起来,一手揽过她的腰肢,迫使她随着他一起正面看向太后,惊鸿怔怔地望着他,他却对太后笑道:“据说慕妃心智未全,就好比那猫儿狗儿一个样,母后何必与猫猫狗狗计较呢?”
惊鸿翻了个白眼,敢说自己是猫猫狗狗?还说的这般不当回事儿,好似她果然是个心智未全的智障儿童般理所应当,她心中羞愤,手指立时变作猫爪,在衣袖的遮掩下,朝他的屁股狠狠抓挠去,未了,还狠狠掐了一把……
“唔……”
一声销魂地低呼,惊鸿吓得急忙撤手,一本正经地将两只手绞在身前,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翎儿怎么了?”太后生疑,问道。
独孤翎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却对太后道:“无恙,叫猫抓了。”
猫?哪儿来的猫?众人疑惑,独孤翎却已拉起她的手,神色倨傲地问道:“你们要奏什么曲子?”
“《西江月》。”惊鸿也不再追究,此刻该见好就收。
“《西江月》?”独孤翎疑惑地看向她,“那是什么玩意儿?”
惊鸿一噎,将要说的话生生压了下去,原本见他和慕婉如一样没听过这曲子,正打算借机嘲笑他一番,却叫他抢了先机,好像自己这新鲜的曲子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小玩意一般,她无语。
“皇上不必奏这一曲,只需随意奏一曲便可,就当作是抛砖引玉……呃,不不不,是引砖之玉!嘿嘿嘿……”她傻笑着,还好自己反应快,敢说皇帝是块砖,信不信下一刻她就会被砖头拍死?
似是很不解她的要求,既不是为了请自己与她合奏一曲,来显示她并非不受宠,那是何意?
见她笑嘻嘻地递过手中的箫,他瞥了一眼,懒声道:“不用,朕有自己的箫。”说着自刚刚赶来的林悠手中接过一支白玉箫,那箫通身剔透温纯,很是惹眼。
她咽了口吐沫,压下想要将这白玉箫占为己有的念头,嘻嘻一笑,却一把夺过那白玉箫,假装大惊小怪地抱紧它:“哇,这么漂亮,皇上借我吧?您先用这个,反正这白玉箫你天天用,一次不用……也不会有什么嘛!”
林悠立时目瞪口呆,这白玉箫可是一个盛产白玉的西北小国进贡之物,独孤翎一直小心收藏,除了皇上和他,其他人连碰都不许,如今不但被慕惊鸿一把夺了过去,更甚的是她竟然要用?
虽然对慕惊鸿今日这一系列的傻缺行为也表示不解,可是他还不够胆子求情,便低下头,退了几步。
果然,独孤翎眼中立时闪过几分嫌恶,却要也不要她手中那支次品紫竹箫,转身就走。
“诶诶诶,皇上……您的箫……”
“朕的物什,不喜被他人碰触,既然你喜欢,送你。”
一句“送你”,瞬间无数眼刀凌空乱飞,却刀刀都能飞砍到慕惊鸿的身上,她只觉得自己瞬间已被这群女人的眼刀杀的千疮百孔,可是……她的痛,有谁能懂?
喂喂喂,独孤翎,你占有欲也太强了吧?占有欲强了不起啊?摸摸这箫的吹口,惊鸿一脸嫌恶:“我还有洁癖呢!要不是太后谋害我,你以为我稀罕吃你的口水啊!”
她试了试音,发现果然是一支好箫,再不迟疑,手指轻轻一颤,初音伊始……
按照事先说好的,惊鸿先奏一阙,第二阙开始时慕婉如出场,然而当这低沉婉转的初音一起,独孤翎立时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慕婉如好似木头一样呆愣在了原地,杜苑儿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心道慕惊鸿何时学会箫了。其余人脸上的表情却是一个比一个精彩,却无一逃得开惊讶与诧异。
慕惊鸿却早已融入了箫声中,这首《西江月》乃是z国古时有名的词人苏东坡所作,彼时他被贬黄州失意之时,心中苦闷,恰逢中秋时节,对月长空时嗟叹不已,便做了这首词。
而今时今日,她又何尝不是背井离乡,失意万分呢?命运的洪流挟裹着她还有这所有的人一步步向着未知的前路奔腾而去,不容喘息,她也不过一枚小小棋子,却总是想要左右自己的人生?真可谓是可悲,可叹,可笑!
一时间心中的苦闷皆发于形,而这“形”便是箫。箫声时而哀怨低沉,时而缠绵悱恻,时而凄清幽怨,时而又孤寂苍凉,将这壮志难酬之苦、世道险恶之痛、人生寥落之伤演绎的淋漓尽致!
慕婉如痴愣许久,待要上场时顿时醒神,心中被这箫声感染,一时间舞姿亦是孤影翩跹,与这曲子融合的恰到好处。
太后眼中渐渐生出几丝疑惑,忽而凝向身后蒙面女子:“师师,你可曾听过这曲子?”
“回太后娘娘,奴婢也是头一次听见。”
师师的琴曲造诣不低,可连她也不知道这首曲子……岂不是很奇怪?一个被称作草包的女子,怎会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本事?太后心中疑惑,唤了声师师,师师将附耳过来,停了许久,点了点头,又回到了远处,静静听曲。
姜玉茗微笑着看向慕惊鸿,乔芷柔攥紧了手指,眉目间戾气越来越重,而始终低头不语的岑洛雪,也终于抬了头,向慕惊鸿看去,然而只是匆匆一眼,她又将头埋了下去。
不多时,一曲结束,慕婉如也以一个漂亮的姿势结尾,一瞬间场上冷了下来,每个人的神色都是那般怪异,就在这时,却听得一个突兀的鼓掌声响了起来。
“朕从不知,朕的后宫竟有这般多的才女佳人!果真是一曲惊鸿!”